第25章 世情薄(捌)
欧阳少恭甫刚踏入沈夜寝殿,便见他背身负手而立、挺直的背影有些紧绷,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他并未刻意收敛气息,下一刻沈夜便转过身来、似已认出来人是他,面上神色分毫不见方才的沉郁,温和地将他看着,上前几步迎接,“师父今日事宜,可还顺利?”
所谓事宜自是试爆无误,这句话乍听似有利用欧阳少恭急于破开结界之嫌,然而事实却非如此——引爆之时冲力强劲,偶有不慎,偃甲壁障也会崩碎,是以欧阳少恭每回事毕、身上总会留下些烟尘,之前有一次甚至被飞弹出的碎片划破了手,自那之后,沈夜便养成了某种可以称之为鸡婆的习惯。
此时此刻,他一边询问,一边执起欧阳少恭的双手认真查看,过后又仔仔细细将少恭全身上下都检查一遍,确认完好无损才收回将人摸个遍的罪恶之手,目光静静停驻在少恭温雅的容颜,一本正经地颔首道,“还不错,”言毕,又抬手为少恭理好额前有些散乱的发,“累了吧,歇会儿?”
欧阳少恭自始至终任凭沈夜对他为所欲为,非但不拒、唇畔甚至还含了一抹微妙的笑意,瞳底浅光稍瞬,“阿夜如此娇惯于我,不怕有一日,被你宠坏了?”
欧阳少恭气质沉静温文、清和尔雅,一派翩翩君子的高洁傲岸,然而这般笑着时、狭长的丹凤眼会稍稍眯起,上挑的眼尾会硬生生显出几分勾人的妖娆,与气场鲜明对比,愈发令人心笙动摇,沈夜情不自禁地轻轻抚触他的眼睑,对这番警示不为所动,“为何要怕?师父尽管随性,我自护得了你。”
“哦?”沈夜的回答一如既往地霸气侧漏,少恭笑意渐深、覆上沈夜的手令之再无缝隙地贴在颊侧,“那么作为回报,我也自当倾尽全力袒护阿夜——说吧,何事令你烦恼?”
沈夜一怔、对上少恭强硬的目光,深知已瞒不过他、只得无奈地挑了挑唇,“小事而已,下月便是神农寿诞,适才我召集他们商议,不想谈到寿诞之上演出,提及小曦的兔子舞,谢衣竟会自此联想、当着瞳与华月的面,提议由我来做。”沈夜顿了顿、拧起眉心,音色也冷了几分,“他始终无心权术,前几日,我便以了解族人现状好坏为由,强迫他代为处理那些卷宗,他虽心中不愿、却仍知体恤于我选择遵从,但藏于心底的怨念自然也要抒发的。”
欧阳少恭静静听他说完,才道,“慈不掌兵,善不为官,这一点,谢衣倒看得比你通透。”
“这么说来,七年前我收下他前,师父便已说过他不合心意,我本重视他能为族人着想的情怀,至于性格,适当打磨便是,然而……即便交到他手上的流月城再如何干净,也难免杀伐决断之时,”沈夜一滞,摇头叹息,“是我待他过于宽纵了。”
沈夜年少之时,曾被沈父奉行严师出高徒的规则教养,然而沈父此人过分耿直,只知一味压迫、不懂激励原则,还爱好肆意妄为,为满足自己的忠诚、以沈夜的底线沈曦与欧阳少恭相挟,无力反抗的沈夜痛苦不堪,只得拼命隐忍,别无选择地当上大祭司,又倒了血霉、遇上流月城中最特殊的一代城主,自此之后亲眼看着曾经的自己一点一点地腐烂。
倘若真的彻彻底底烂到骨子里,沈夜也不会过得这么心塞纠结,比如初登大位时放过叛党余孽、近侍背叛却不敢告诉华月,当上大祭司大权在握、混吃等死便可,万万不必将百年俸禄全部用于为族人谋福——少时是他的父亲逼迫他、长大后则是自己逼迫自己,沈夜自是深谙此理:人皆被欲望主宰,是以为达目的做些不喜欢的事,原也不是什么奇怪行为,只要结果是想要的,过程再苦再难、迫于现实强求无法选择自己想走的道路,也无甚不可。
那着实太难过了,每一步、一举一动都是煎熬与挣扎,一分一毫的不坚定都有堕落之险,是以看到与他少年时相仿的谢衣,沈夜万万不愿他再经历这番苦楚,本意是想疼宠惯纵,但为了谢衣以后不受欺负,沈夜仍得扮黑脸、让他学会收敛锋芒,然而后来又发现,谢衣对他全心全意相待,不必强迫亦仍会为令他满意而努力——自此之后便将谢衣当作沈曦来惯、只要不惹到欧阳少恭,便再也不曾对他严厉过。
谢衣轰塌神殿一角,沈夜不曾责备、反而一力承担损失,此事大抵便是开头,后来这些善后之行时有发生,例如谢衣设计了几样便民偃甲,却因年少资历浅薄无法得到诸位高阶祭司认可、量产的资金久久不能通过,沈夜便再行独裁、不顾众议顶着压力颁布命令,甚至又自掏了二十年的腰包,帮助谢衣实现让族人过得更好的理想;例如拔擢年仅十八岁的谢衣为破军祭司,不得已又偷偷摸摸、背着谢衣与华月,送了几个乱嚼舌根无药可救的家伙去瞳那里杀鸡儆猴;例如那日谢衣与他商讨偃甲炉,看出谢衣对风琊的抗拒,之后便亲自出手压迫风琊、令其乖乖协助谢衣——
“诸般好人好事,莫非要我与你一一说来?”少恭抬手轻柔抚平他的眉宇,叹道,“你素来护短,惯纵也是情有可原,便当作教训,何况来日方长,不必心急。”
恰到好处的安慰令沈夜长舒口气,绷直的脊背也微微放松,抬眸温温柔柔地望着少恭,“不错,是以、这些事我原无意提起,在师父面前情难自禁,还不是怪师父过于惯纵。”
“呵,”沈夜难得如此任性,少恭便低笑一声,摸摸他的头顺毛,“是、是,不过,单方面的惯纵实非好事,但我与阿夜互相惯纵、却是不同,”言至此处,少恭稍作停顿,静静凝视沈夜、温文尔雅的眉宇愈发柔和,“阿夜难过,便说与我听,我若不快,便去寻阿夜,你我作为彼此归处,不也十分不错?”
“……归、处?”沈夜有些怔忡地喃喃念着这个词,静默片刻后、终于面露释然,认真看着少恭,“着实不错,还望师父记得今日约定。”
“自当铭记。”
音色依旧温稳、其中坚定却不容置喙,欧阳少恭稍停、又道,“至于神农寿诞——”
谢衣虽性格善良随和,但偶尔也会玩些小心思来增添萌点,想必他本无恶意、原以为让沈夜在神农寿诞上出个台不过是大祭司自当与民同乐,却未考虑到沈夜作为大祭司,从来都是以孤天高月、不可亵渎的形象出现在族人面前,如今突然要让他做些娱乐大众的表演,纵然知道无伤大雅,但一时半刻总会难以接受,尤其是经过之前沈曦扮兔子跳舞。
“阿夜原本打算演些什么?”
自矩木中生还后,沈夜受其父教导、十年间凶险万分的实训加之当政数年,所学法术剑术之中那些花里胡哨的动作早已舍弃,剩下的皆是没什么看头、一击致命的杀招,“着实无甚才艺,思来想去,还是舞一套剑,再不好看,至少也能略为助兴。”
“如此甚好,”少恭点了点头,收紧握住沈夜的手,“不必担心,我会陪你同去。”
烈山部人生于清气浓郁之地,对于浊气甚为敏感,倘若靠近少恭稍微凝神分辨、则能察觉到他体质有异,是以往届祭典、沈夜只能趁人少时带少恭粗略观览一遍,如今他要当众表演,欧阳少恭又怎能陪他一同出现在众目睽睽之下。
沈夜正欲询问,便闻少恭道,“我以为至你之境,剑舞得好看与否,全凭心境如何,你若一心杀人,必然招招直取要害。我记得那祝祷舞台,台子下方仍有半人之高,我便隐于其中、为你抚琴助力,你只管随着曲调发挥便是。”
沈夜一震、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只能怔怔看着少恭。
当时谢衣提议之后,沈夜虽心下沉郁、理智却深知无伤大雅,由是只能淡然应下,于是在场三人便无一在意他心中郁结,只有欧阳少恭……不止如此,甚至不愿他孤身一人,不惜冒险陪伴。
良久的沉默间、眼中逐渐泛起细碎的光华,沈夜抿紧嘴唇、看起来竟有几分悲伤的错觉,他克制地深深呼吸、而后又微微笑了,他单膝于少恭身前跪下,自从继任大祭司以来,这些礼数便再未做过,突然得见、那些虔诚也愈发清晰起来。
沈夜的声音有些颤抖,却毫不影响其中盈满的感怀,“多谢师父。”
……
祝祷舞台底部是偃甲车,祭典正式开始时,会沿着青石长阶游行、直至居民区尽头。
欧阳少恭辅以灵力弹奏古琴、于是当时流月城中上下皆能听到亘古琴音,时而徐如林、时而昂如岳,时而旷远如林间涛声、时而激越如万马奔腾——心绪情不自禁随之起伏,沈夜的剑便也舞得行云流水,剑锋映出寒光、荡开气浪,气势雄浑磅礴,矫如惊鸿游龙、燿如江海凝光,蓦然迸发之时令人几欲尖叫,凝绝暂歇之时则有危机四伏之感、令人屏息凝神不曾稍瞬。
琴剑和鸣、两相结合,竟会如此惊心动魄。
欧阳少恭身形修长,那半人之高的余裕对他来说仍有些束手束脚,他以结界掩藏自己气息、又全程以灵力发散琴音,由是待得典仪结束、从幽暗狭窄的舞台下方出来时,整个人已被汗水浸得湿透。沈夜看在眼里、再无法与民同乐,甚至干脆将高呼他名的族人抛在身后,脚下法阵一闪、便带着欧阳少恭回了寝殿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