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夜安静地闭上眼沉默片刻,才缓声漠然道,“这座城,已经毁了许多人,不差她一个。”
瞳微微一怔、一时无言,欧阳少恭则意味深长地眯起眼。
沈夜却已全不在意二人反应,待瞳收了灵力方坐起身来对他稍一颔首,“多谢,辛苦二位了。”复又看向少恭,“瞳与师父,原是有要事详谈?”
……
瞳最近忙于钻研神农古籍上千奇百怪的药草,少恭便以不再打扰沈夜为由,随他去了混沌之间。
不过此刻的瞳却似乎无意与他谈论正事,“先生之徒,果真异于常人。”
“……”欧阳少恭沉吟须臾,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复这褒贬不清之辞,“如此,以后烦劳阁下多多照拂。”
“哦?异于常人,便要照拂?”瞳将笑非笑地看他一眼,“我对他的兴趣源自碧血蛊一事后,十数年来却从未出手照拂,更是不曾听过这样的规则。”
瞳情感淡薄,若非他判定值得之人,绝不会为之将自己置于险境,他无意招惹那些斗来斗去的所谓派系,由是沈夜两次遇袭他都只管旁观,不想欧阳少恭竟会有意托他帮助沈夜,“先生认为,我凭什么要照拂于他?”
“他会值得。”少恭缓声如实应答,却直至说完才察觉哪里不对。
他沉吟半晌,眯了眯眼又勾起一抹轻润笑意,“之前谈论的仙芝漱魂丹,阁下似乎很感兴趣。”
少恭声线愈发温柔舒和,和颜悦色地说,“若不答应,于其配方制法,阁下这一生便都不必再想。”
第17章 广寒雪(肆)
“你这脾性早晚要吃苦头”——无论是说出此话的欧阳少恭,抑或其臧否之人沈夜,他们皆清楚这绝非危言耸听,然而欧阳少恭的这句谶语,无人料到竟会证实得如此之快。
一日之内遇袭三次、旧伤未愈复又添新,沈夜仍能坚持不合眼休息、连夜处理完堆累的卷宗,不过是仗着神血之力加身、以及欧阳少恭与瞳从旁庇护,然而通宵达旦的劳损却仿佛没有尽头,阳光甫刚驱散晨雾之时,沈夜便收到了沧溟的传召。
寂静之间,庞杂繁复的枝干牢牢攀附着每一根束柱,至穹顶破空而出聚为参天矩木,荫庇着整座神殿,粗硕的矩木根系底部有一名女子,她头戴鎏金冠冕,数年未曾修剪的长发如海藻般散下、而后没入盘曲虬结的枝干里——由于长时间依附,沧溟的半具躯体已彻底埋缚于矩木之中,但她庄严圣洁的仪态却似端坐于王位、雍容高贵。
石阶下方的台前跪了一地人,为首的正是昨日被沈夜革职惩办的雩炎与陌十劫,沈夜面不改色地从容行至沧溟面前,恭恭敬敬地单膝跪下行了一礼,“城主召见,所为何事。”
“什么事,想必大祭司已猜到了,”沧溟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清冽的声音带着浑然天成的冷傲,“想做便做、想杀便杀,惬意快哉,我却不知是何时给了你这等权利?”
革职惩办、逐出神殿且十年内不得再入,这些刑罚条款本就不属于沈夜职权,以为沈夜心慈手软、得寸进尺的破军与贪狼显然亦从未将这罪责当真,在场拥护二人的其余祭司大抵也是如此,沈夜留了他们一条命,甫刚回头便被反咬一口,反应倒是迅速得很。
自始至终,沈夜都只是微微垂首跪在原地、不卑不亢地保持沉默,虽为恶人先告状,但沈夜从未有过取代沧溟上位的妄想,是以此刻纵然心下再多不满也不能辩解,以防拂了沧溟面子。
然而下一刻、沧溟却启唇低声念诵咒诀,“草木百凋、山岳不动——禁!”竟开始当众惩处沈夜!
“我惩处你,是因为你越权行事,并非责罚你斩杀廉贞祭司。”沧溟如是宣告,漠然俯视贪狼破军陡然抬头直视于她的失仪,迎着二人惊惶的目光不疾不徐道,“适才破军祭司说,廉贞祭司忠心耿耿、一片赤诚,你却意图篡位私自将其杀害——我自是不信的,廉贞祭司为人我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大致知道他会做些什么。”
“是以,破军祭司雩炎、贪狼祭司陌十劫,于本城主面前伪造证言,欺瞒犯上、中伤紫微祭司沈夜罪名成立,革其所司职阶,杖责一百,禁足十年思过,百年不得踏入神殿——可有异议?”
虽然出了廉贞祭司辛夷这样意欲谋逆的叛党,但烈山部人所受教化使他们对城主血统有种天生的敬畏,由是雩炎与陌十劫才会下意识地以为对沧溟告发,便能让他们不可匹敌的沈夜遭到严厉惩处,然而不料沧溟竟全无降罪于沈夜的意图、只是以术法略为处罚,回头又将矛头指向了他们。
“就、就这样?”雩炎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复又狠毒地盯着沈夜、露出咬牙切齿的狰狞,“属下仍有一事未说!城主可知,素来独往的大祭司沈夜竟有一位师父,本为七杀手下的囚犯,更令人惊讶的是,他似乎非我烈山部人——这可耐人寻味得很啊。”
须臾的死寂之后,是一片纵于城主坐下也难以压抑的哗然。
甚至自始至终未有动作的沈夜,也拧紧了眉、乖戾冰冷地将雩炎盯着。
便在此时、沧溟沉声令道,“肃静!”混乱的场面即刻为这短短二字戛然而止,她森严的目光一一扫过座下众人,其间威压直将他们迫得再度恭敬垂首,“雩炎,你说非我烈山部人,可有证据?”
雩炎今日前来寂静之间的本意为扳倒沈夜,对沈夜不利之辞自然应当毫无保留地呈报、好让沧溟尽快尽早对沈夜恨之入骨,此刻这个筹码却是沧溟降罪后才举出、无异于垂死挣扎,由是个中真假多半他自己也不确信。
果不其然,沧溟这么一问,他便吓得结结巴巴、半天吱不出一声。
将他的神色看在眼里,沧溟又道,“你说的人我曾见过,他与七杀祭司一般天生异状,由是被送入神殿加以培养——”
尚未说完,便被不堪重负的雩炎崩溃的哭号打断:“城主,沧溟,我可是你的亲叔叔,你忘记你小的时候——”
“住口!”沧溟厉声喝止,“攀亲带故、罪加一等。”
至此,这番闹剧算是彻底收场。
……
沈夜随众人一同离开寂静之间,刚踏出入口便见雩炎停了下来,接着不无意外地对他恶语相向,“你别得意,给老子等着,绝不会让你好过!”
沈夜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目不斜视、十分耐心地待他喷完,方才慢条斯理地转过身漠然看着他,下一瞬却出手钳住他的脖子、硬生生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
周遭又是一阵混乱,陌十劫不敢上前阻止,却又假模假样地呵斥:“沈夜!你放唔——”话说到一半,便被沈夜以缚咒定身封口、不得动弹,与此同时,在场所有人皆被施下相同咒术,寂静之间前的卫兵察觉不对欲禀沧溟,却甫一回身便被制住。
沈夜掐着雩炎的脖子、微微收紧手指,扬眸看着他因窒息而愈发狰狞的面孔,“本座原无意取你性命,但你千不该万不该、打他的主意。”
生命逐渐流逝的恐惧令雩炎惊恐地瞪着沈夜,挣扎求饶道,“不……求、你——”
但沈夜终归不愿再听到他倒胃口的声音,如弃敝履般将他扔在地上缚以禁咒,“你尚未活够,本座明白,也暂时无意取你性命。”他抬步跨过雩炎的身体,站在那些附庸贪狼破军二人、一同面见沧溟弹劾于他的众位祭司之间,右手缓缓聚起金红的灵力、而后蓦地挥袖——竟将这些人悉数斩杀、挫骨扬灰!
一时间,除却沈夜,活人只剩雩炎与陌十劫、以及负责看守寂静之间的三名侍卫,场面倒是干净了不少。
对几人如见怪物般极端惊恐惶惧的可怖目光视而不见,沈夜好整以暇地抖开衣袖,负手站在那里细细忖度——之前那位与华月姐妹相称的、他的近身侍人,不知已泄露出多少关于欧阳少恭的情报,方才在场的众人之外、是否仍有人听过关于少恭身份的流言,这些问题的答案,便得烦劳瞳、好好问一问地上这两个不识好歹的了。
“你们三人,今日所见之事,不得再提及分毫。”垂在身侧的手已紧握成拳,沈夜目不斜视、冷声令道,“从今往后,若无本座谕令,任何人不得擅入寂静之间,违者杀无赦,尔等同罪。”
沈夜轻动手指、撤去那三名护卫身上的缚咒,紧接着只见三人哆哆嗦嗦抖着腿站都站不稳地伏跪在地上,沉寂半晌依旧无人敢答,他于是又极尽耐心地确认,“本座说的话,你们、可是听不到?”
这次倒是话音尚未落尽便被抢白,“属、属下谨遵紫微尊上谕令!”
……
沈夜这番大肆清剿过后,流月城高阶祭司职位瞬间空下许多,一朝天子一朝臣,原也不足为奇,沈夜却从喉头尝出些许莫名的酸苦来——叛乱初平,他不赶紧趁这人人自危时好好休息,反倒不分日夜地处理政务,卷宗批阅完毕手头无事又制定起未来的计划,这般玩命竟像是在麻痹自己、逃避些什么。
自然,沈夜敢如是明目张胆地乱来,确实是因欧阳少恭近日于混沌之间闭关、管不着他。七日之后,他正于书房伏案批阅卷宗,抬眸得见少恭笑得满目春暖花开的下一刻、便极有自知之明地默默放下了手中木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