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一笑,道:“我贵为王爷,从前只有勖膺一个儿子,虽是富贵荣华皆予了他,也命人悉心教诲,但终是王候府邸,毕竟不若平常人家父亲对孩儿那般亲厚密爱,总还是持着几分威严端踞。”
他看着叶孤城无波无澜的面容,微微笑道:“我曾经想过,若是惜阁为我生了儿子,我大约是不会这般教导他的,我会告诉他为人之道,时常去审察他功课,若是顽劣,便也用板子狠狠教训一顿……”
“惜阁武艺高强,他若也要习武,便自然是他母亲教他,我在一旁看着他摸爬滚打,同他母亲一般喝骂监管,不许他偷懒,等到了晚上,再替他上药……”
“待他大些,偶尔也与他一同喝酒,聊些天南海北的事情,听他抱怨几句他母亲的严厉,最近武功又有了进境,看上了哪家的女子……”
他这般絮絮说着,叶孤城静默而听,也看不出面上神情,只是微敛着一双狭长褐眸。末了,南王缓缓摩挲着手上扳指,垂眼道:“如今你已长成这般魁伟的男子,自是不需我扶持,但……但……昭儿,给父王一个机会,让父王补偿欠你们母子的……”
叶孤城终于抬眼,淡淡道:“王爷并不欠我。”顿一顿,又道:“眼下王爷已有一子三女承欢膝下,又何必在意陈年旧事--”
“不,不,你与他们不同……”南王自嘲低语道:“你是惜阁的儿子,是本王的昭儿……不一样的,不一样……”
叶孤城静了静,将手中的茶盏放于桌上,良久,终于道:“毋以小嫌疏至戚,毋以新怨忘旧恩……王爷生身之德,叶孤城自是不会忘记。”
南王闻言,瞬时间死死盯着叶孤城,嘴唇微颤,似是要说什么,终究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不知过了多久,身体忽然向后,靠在了螭龙纹大椅椅背上,就这么看着叶孤城,低低叹笑起来。
“好,好,相逢一笑泯恩仇……’君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老天总算待我不薄,有子如此,本王夫复何求……”
他忽然紧紧握住叶孤城右手:“昭儿你听着,有朝一日,父王定然会补偿你,这世间,也唯有你才配得上这件东西--”
叶孤城眉心微微一动,不露声色地将手收回:“王爷已位极人臣,权倾一方,又何必一定还要求取此物。”
南王一怔,随即叹道:“我儿果然非常人可及,些须事也瞒不得你……”他微微含笑,道:“昭儿既是早已知晓,你我父子间,又有何事不可明说。不错,本王确是已位极人臣,王冠蟒带加身,但我所求的,却是那帝王朝冠上那一帘东珠……三十年前失去的,本王如今,必然要将它拿回!”
叶孤城眼底闪过一丝异色,并不言语。南王继续道:“我儿身兼两朝皇室血脉,身份何等尊贵,而当今那少年天子却不过是三皇兄与一名淑仪所生,这天下,哪里是这等黄口小儿配得?”
叶孤城微微皱眉。南王道:“昭儿,你可知当今天子十六岁大婚,至今已有五年,后宫三千,却未有子息--”
他见叶孤城眼底骤然闪过一丝异色,不由笑道:“我儿果然睿慧非常……不错,正是因为本王暗中手段!”
他抚须淡笑:“天子无嗣……若有朝一日,本王有法,使之龙体偶恙……”眼中闪过一道利光:“说不得要于宗室中择出继位人选……先皇只余这一子,天子再无兄弟,而当年李重茂禅让皇位于其叔李旦,拓跋弘欲将皇位禅让与叔叔,自是有惯例可循……”
南王唇边笑意浅浅:“众王爷中,本王势大……昭儿可知父王为何贵为宗室,却大量敛财,甚至走贩私盐?须知继承大宝乃何等要事,皇帝必然要听取朝中大臣意见,父王虽是势大,却也要厚金结交重臣,令当朝权贵尽皆倒向本王……”
叶孤城敛目静听,至此,忽淡淡道:“王爷好谋略。”遂自椅上起身,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叶孤城海外散人,不欲入世,王爷一生所求之物,于他人眼底,却未必重要。”言罢,袍袖一抖,便欲离去。
南王急切道:“昭儿且住!”起身上前,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当真毫不心动?”
叶孤城不语,只漠然静立。南王又继续道:“你曾说过已有心系之人,既如此,那遗世独立的佳人莫非不愿你将这天下送于她面前?江山如画,博美人一笑,昭儿,你就当真不愿与她共享世间荣华?”
叶孤城静默听着,良久,忽淡淡一笑:“他如何看得上这些。”注视着南王,缓缓言道:“王爷曾说世上有凤凰只因梧桐而落,既如此,他又怎会将那金笼放在眼中。”话毕,看了南王一眼:“人各有志,叶孤城也是时候返回南海。”顿了顿,终究还是道:“若有闲暇,或许亦会,偶来中原……”说罢,转身而去,只余南王一人独自立于室中。
第146章 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门口的侍人把挂帘掀起,将叶孤城让进房中。
刚入外室,就听见一阵咳嗽声,叶孤城微沉了眼,径自踏进房内。
空气中溢着浓浓的药香,其中似有四仙定神汤的味道,都是平心祛火的良方。叶孤城进了屋内,就见那人卧在一张黑漆嵌玳瑁纹鹤翘头拔步大床上,榻边两侧用金钩将珠帘挽向两边,露出逶迤着的天青色鸦线掐脚锦被。
那人咳了好一时,才渐渐平息下来,也看见了他,于是吩咐坐在床边的青年道:“勖儿,扶我起来--”
青年便小心地让其半倚在床头,又朝着叶孤城道:“师父。”
叶孤城微点了一下头。青年起身搬了一把檀木大椅置在榻旁,叶孤城坐下,略敛了一双褐眸,对床上人道:“听闻王爷有恙,不知眼下,可好些。”
南王抑制不住地轻咳一下,慢慢道:“无妨,城主不必挂心。”
青年一面替他抚胸顺气,一面道:“今日下午父王不知为何忽觉不适,传人来看,只道是心神荡动引出的病症……”
叶孤城不语。南王微微道:“想来是本王年老,自是诸般病候都要招得--”说罢,又咳了一回。
叶孤城眉尖似是几不可察地一顿。垂眼静了一时,忽道:“勖膺且出去,为师与王爷,有话相谈。”
墙角一盏长平宫灯静静燃着,鲛绡裁成的纱罩把灯光笼得格外柔和。叶孤城静坐在椅上,道:“王爷身贵位尊,应多加保重才是。”
南王看着他,轻咳一下,嘴角略微挑起,道:“既是心病,又怎医得--”
叶孤城静默着,也不接话。良久,忽道:“有一事,叶孤城向王爷请教。”
南王深深看他:“你我父子,有何事不可明言。”
叶孤城道:“王爷平生,心中所重之事为何?”
南王似是未曾想到他有此一问,但微一怔后,便低低笑起来。“你母亲。还有皇位。”他顿一顿,又道:“我既已失了你母亲,如此,就定然要拿这天下,来偿我……”他微一摇头,自嘲般地道:“其实眼下我或许已并非如从前一般执着于皇位,只是因它失了你母亲,我不能甘心,大约,亦有赌气报复之意罢……”
叶孤城淡淡道:“二者若只可取其一,王爷又如何?”
南王眼睛在他身上看了好一会儿,既而唇边似乎就慢慢泛起一丝微笑:“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昭儿,若是从前有人这般问我,我定然难以回答--而如今,如今……”
他缓缓颔首:“我年轻时曾因江山而失了美人,直至后来年纪渐老,才知……”
他摇了摇头,微微淡笑:“才知天子,王爷,其实也并没有多大差别,无非是那金笼,更华美宽敞些罢了--”
恍如叹息般地笑:“而这世上,我却唯有,那么一只凤凰。”
叶孤城双目沉静,看不出神情起伏。过得一时,略侧了首,注视着南王:“王爷方才道,失去之物要以这江山来偿,然,王爷亦知,此事一旦稍有不逮,便立成灭顶之祸--”
南王道:“不错。”
叶孤城顿了一时,但终究还是慢慢道:“既如此,又何必定要赌以满门身家……况且孤凤虽逝,但若世间尚仍有物可偿,王爷又是否会,弃那金笼?”
南王瞬时间一震,既而紧紧盯着他。叶孤城继续道:“若南王一直只是南王,叶孤城,也未必不能是奉昭……”
室中一时极静。
叶孤城仍是稳稳坐着。
许久,榻上的人突然咳嗽起来,南王剧烈咳喘着,就连站在房外几丈处的侍卫都听得清清楚楚,然而他却也是笑着的,以袖掩口,直至那咳声一点一滴地平息。
叶孤城静坐着,似是在等待他的回答。
南王终于平静下来,用衣袖拭去方才剧咳中激出的泪花。不知过了多久,就见他闭了眼倚在床头,一字一句低笑道:“昭儿,眼下,叫我一声父亲罢……”
……
《宗室族谱·诸王谱系--平南王支脉》:
平南王长子奉昭,海外飞仙岛主,性睿克,母叶氏女,殁。今三十哉,乃与王相和,遂归宗嗣。
……
两边夹道之上,稀疏生着些自长的花草,院中树木森郁,一架花藤绕着座凉阁攀爬,上面结着玉白色的花盏,略略近前,便觉淡香扑鼻。周围清厦旷朗,顺着启敞的花窗,就可看见房内摆设布置,一应皆是淡冽素净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