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仪长声道:“夫妻对拜--”
花玉辰面上容色稳静,就要躬身拜下,却忽然只听见一个声音淡淡道:“……且住。”
一顶石花紫的软轿由八人抬着,缓缓从远处走近,然后便停在了雪地里。
周围就这么安静了下来,每一个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这个不速之客。
一只手从轿内探了出来,五指修长,其白如玉,海水蓝的哆罗呢天马长袖垂下来,几乎及地。此时细雪霏霏,那只手掀起帘子,有人自轿中跨出,旁边一人无声地递过一把青绸疏竹伞,遮去了欲要落在那人身上的细雪。
二色金面貂皮乌云豹的氅衣笼住了挺拔的身躯,伞下的男子双眉入鬓,目泛褐波,金龙抢珠冠束起一头墨发,一手撑伞,茕茕立在雪地当中,然后,便缓缓向前走去。
四下寂然无声,唯闻微雪簌簌,有上年纪的人依稀记起多年以前,江湖中仿佛也曾有人这般风华无两,姿仪绝世,白衣黑发,是惊鸿一瞥的记忆……
花玉辰遥遥见那人在雪中走近,一时之间,竟是不能言,不能语。
青绸疏竹伞挡去了雪花,握伞的手修长而有力,指间一枚鸽血丹石戒指,殷红胜火。叶玄徐徐走近,然后执伞立在雪地当中,目光遥遥看向大厅之中,周围的人与物在此刻尽数褪去了颜色,如同泛黄的书页,随风淡淡消散,只余下一抹火红的剪影,最终定格成了一幅永恒的画卷。
良久,叶玄执伞而立,定定看着那人,声音清冷:“昔日上皇青年时,偶至中原,与王君识结,遂为挚友,谐瑟两好,上皇为太子时,曾许以陈文帝与韩子高之誓,其后上皇即位,于建武六年,与其共享河山,携手为侣……”
他看着那人,眸中颜色深深,一字一字地道:“如今……朕,亦求如此。”
男人徐徐向前走了几步,然后,伸出手来。
第365章 番外:算来平生如一梦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早春时分,风中尚有一丝柔柔的沁凉。
陆小凤远远看到百花楼时,燕子正衔着和了落花的春泥飞上屋檐,辛勤筑巢,地上湿漉漉的,还残留着昨夜细雨的痕迹。
小楼上下仍然是开满了花,有人穿着一身月白的锦衣站在楼上,腰封宽大,绣着淡青的花纹,广袖舒舒,乌丝挽结,正在伺弄花草,陆小凤停步看了片刻,然后便远远地高声笑道:“花满楼,有酒没有?”
长长的月白色袖摆从桌沿上拖下来,白皙的手指握着酒杯,自有一种温润儒雅的风致,如沐春风一般。陆小凤抬眼看了一下对面那人,对方自然早就已经不再年轻了,然而岁月在脸上却没有留下多少痕迹,只将气韵渐渐沉淀了下去,酿出经年的美酒,醇香而难得,竟是隐隐有暗香浮动的意味……
陆小凤喝了一口酒,然后转过头,看向露台上的花草,里面有几盆很不错的牡丹,由于还是初春时分,尚有一丝料峭,因此这几盆牡丹花还只是含苞待吐,春意微绽,陆小凤瞧了几眼那花,笑道:“都说洛阳牡丹艳冠天下,我倒觉得以你侍弄花草的本事,这牡丹若是开了花,未必就比洛阳的牡丹差。”
花满楼垂目浅笑一下,“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蓉静少情,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只是如今的时节,还不是牡丹开的时候,无缘得见。”
陆小凤摸了摸保养得宜的胡子,忽然想起一事,便笑道:“当年武则天下旨,命令上苑百花一夜俱开,说是‘明朝游上苑,火速报春知,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催’,后来百花倒是果真开了,只有这牡丹不肯从命,结果就被发配到洛阳,后来洛阳就以牡丹闻名天下了。”
花满楼静静微笑,道:“那等时节开花,毕竟是有违天地之道,如何能当真,想必不过是野史传说罢了。”
陆小凤往杯子里添了酒,嘿嘿一笑,道:“若真的皇帝一下旨就有用,那么叶孤城怕是就肯定要拟一道旨,叫天下间的梅花一年四季都开着……他可是太上皇,是皇帝的老子,想必圣旨更有用些。”
花满楼哭笑不得,摇头道:“你这人……”陆小凤美美地呷了一口酒,得意道:“其实我有一个法子,叫这牡丹现在就开花,包管比叶孤城的圣旨还好用。”
花满楼听了,不由得就有几分好奇,问道:“哦?是什么办法?”
陆小凤用手比划了一下,解释道:“你说,花开不开,是不是和天气的冷暖有关系?”
花满楼点了一下头:“不错。”
陆小凤笑道:“这就是了,我的这个法子,就是在花盆边上架起一口铁锅,往里面装上水,然后在锅底架火把水烧开,水一开,就往外冒雾,这雾热腾腾地烘着花,只要多烘上一阵,不怕它不开花……这锅要在花盆旁边一两步之外的地方,只用热雾去蒸,不然怕是火容易把花烤坏了。”
花满楼笑一笑,眉目之间温润清和,的确当得起‘君子如玉’四个字,道:“这办法我其实也是知道的,只不过,若是用了这个方法,虽然确实能够令牡丹开放,可是至多能开一日,第二天,就定然会尽数凋残,枝节皆死……我养这几盆牡丹也不容易,你且饶了它们,就别糟蹋了。”
陆小凤讪讪摸了一下胡子:“啊,原来会弄死的啊……那还是算了罢。”
花满楼就只是笑,陪着他喝酒,聊天,阳光从外面照进来,将两人的影子淡淡投在地上,由于角度的问题,竟依稀是重叠偎依的模样。
那样亲密……
可是花满楼看不见这些,他只是心神似有一点飘忽,仿佛有什么不寻常的东西在心底滋长,一如种种不可言传的情怀……
陆小凤是浪子,就像是一缕风。
--谁能,留得住风?
所以花满楼没有说出一些他认为不应该说的话,只是微笑着说了一句:“陆小凤,我倒是有些奇怪,认识这么多年,你究竟,长得是什么模样?”
陆小凤怔了怔,这才想起面前的这个人是看不见的--他总是容易忘了这件事情。
于是就哈哈笑道:“这还不容易?”说着,拿起花满楼广袖掩映下的双手,放到自己的脸上:“你摸一遍不就知道了!”
温暖的掌心贴上皮肤,忽然,就有些不可言说的异样……
眉毛,鼻子,颧骨,这个人的轮廓,终于就在心底渐渐清晰起来……
外面有微风吹拂,经过露台上茂密的花草时,却被缱绻的枝叶缠绕留住,然后,停了。
——
“十年生死两茫茫……”
映入帘的,是坍塌的巨大废墟,痕迹早已陈旧,四周长满了野草和小花。
有人立在当地,青丝垂身,白衣如雪,长衫的下摆和袖口上,有素青色的暗竹叶纹,长身玉立,负手静思,仿佛日光亦在身上轻轻流淌,头上束发的檀香冠垂下两道长长璎珞,一剪侧影颀长挺拔,仿佛玉山一般,恰似林下的松风,亦如海上的浮云。
那人的年纪看不出来,可当见了那眼底的沉静之色时,就依稀可以知道,必然是已不再年轻了……男人负袖在身后,目光静静看着这一片陈迹,面上安然,无悲亦无喜。
那个人就在这下面的地宫里,沉睡于此,天上地下,永世也不会再相见了。
[忘了我,忘了我,彻彻底底忘记我,永远不要再想起我,永远不要因为我而难过,永远不要因为我而影响你的生活,永远不要,永远不要……]
[我要你心底不准为我留下任何地方,我要你再不准记起孙秀青三个字,我要你过得比谁都快活,我要你以后真真正正去尝试‘情’的味道……]
[如果有一天,有人让你尝到情的滋味,答应我,不要,不要轻易放开……]
那人喘息着微笑,笑如春水,灿若海岚,几世花开花谢的明媚,都湮没在那一笑当中……
这个地方是结束,也是,开始。
叶孤城负手而立,日光洒在瀑布般的黑发上,如同流淌着一湾碎金:“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苏轼总还有过一梦,‘小轩窗,正梳妆,相对无言,惟有泪千行,料想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岗’……秀青,如今两个十年都早已过去,我却从不曾梦见过你,想到你当初曾经让我彻底忘记,大约就是如此,所以你不肯再入我梦中,让我想起你了罢……”
四下寂静无声,偶有鸟雀啁啾一两下,倏忽风过,带起几分花草清新的芬芳。
广袖被微风吹拂着,且又带起几缕青丝,叶孤城淡淡道:“你要我去尝试‘情’的滋味,我已做到了……我曾以为今生应是与你白首到老,只可惜,你我之间虽有两世相见之‘缘’,却终究还是少了一个结心不离的‘份’字。”
不是没有过那样一段清清凌凌的邂逅与交缠,只不过没有最终停住,两个人都不后悔,却还是惋惜和落寞的。
红袖添香也罢,春山如如笑也罢,日月交升也罢,都还来不及开出芳香的花,结出甜的果。
终究还是没有金风玉露,胜却人间的缘分……
姻缘红线牌上,栓住的,是他和另一个人的一生。
风似乎渐渐有些大了,初春时分,总还是有着一丝寒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