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帝似乎是有些不悦,微微皱了眉,道:“勖儿,你醉了。”
瑞王安安静静地坐着,含笑看着景帝,徐徐道:“……儿臣并没有醉,只不过,有些话,总是一个人一直闷在心里,所以儿臣今天,也想要说一说,都说出来。”
景帝似是隐约察觉出了一种仿佛有什么东西要被从泥土里翻掘出来的征兆,不觉微微咳嗽了一下,道:“……你有什么话要说?”
瑞王忽然笑了笑,将手里正在把玩着的金樽松开,同时用手指轻轻拭去了唇上的一点晶莹酒液,娓娓低声道:“……父皇,其实儿臣有时候在想,父皇您这个做父亲的,其实是很偏心的……儿臣自幼就是父皇的独子,注定将来会继承所有,但只因为后来皇兄出现了,所以这一切,就完全变了过来,儿臣不再是父皇唯一的儿子,也不再是父皇最重视的儿子,皇兄他,顶替了儿臣的位置,后来又成为了储君,而且以后,还会成为天子……”
景帝忽然开口打断了小儿子的话,一双微锁的远山眉明确传达出了景帝此刻不悦的情绪:“……勖儿,你逾越了。”
瑞王躬下了身去,微微笑道:“是,儿臣知道。”
景帝看着他,忽然间似是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然后便说道:“……也罢,你既是心中埋怨朕,那就说罢。”
瑞王笑了笑,摇头道:“没有,儿臣没有怨恨过父皇。”他看向对面坐着的兄长,眼睛里,有着春水一般柔和的笑意:“……若是随便出现什么人,拿了本来属于儿臣的东西,儿臣自然是不会罢休,定要争一争的……只不过,皇兄对儿臣当真是极好的,因此儿臣没有什么不满,况且无论才干能力,皇兄都是一等一的,这皇位日后给皇兄来做,其实儿臣心里是很服气的。”
景帝的眼睛静静看向下方的小儿子,“……既是如此,方才你又为何有异议。”
瑞王听了父亲问话,微微一笑,却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道:“母后被幽禁这么久,上回儿臣还偷偷去求皇兄,想要去见母后一面,后来见到了,才知道母后在这几年,真是已老了许多……”瑞王说到这里,微带歉意地看了看对面坐着的兄长,面上含着一缕温然的微笑,道:“……勖膺知道,皇兄总是这般心软的。”
叶孤城微微垂了一下双目,随即便抬眼看向景帝,道:“……儿子私自行事,还请父亲恕罪。”
景帝摇了摇头,半晌,才低低叹道:“……朕不怪你们。”
夜极深极静,全身甲胄的队伍迷离在夜色里,身上的冷盔在月光中反射出冰凉的寒光,冷如霜雪。
瑞王忽然开始渐渐笑了起来,一面给自己往樽内缓慢倒酒,看着那碧色的醇香清液徐徐被倾进金樽,一面微笑着,开口对座上的景帝说道:“父皇,方才儿臣说了,这皇位日后给皇兄来做,其实儿臣心里是很服气的,可是有些事情,却是儿臣不得不去做的……”他抬头看向叶孤城,笑容莞然:“皇兄,勖膺还记得,那年你还是我师尊之时,我们一起去外面打猎,当时你我就说过,这天下间能够随心所欲的,只有天子一个人……所以勖膺,也想坐那张椅子,母后被幽禁那么久,勖膺想要让母后从冷宫里出来……”瑞王似乎是醉了,眼神中亦且有了迷离的颜色,将案上倒满了酒的酒樽拿了起来,仰头饮尽:“……勖膺有很多事情想要去做,可是如果坐不上那张椅子,就没有任何成功的可能……皇兄,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叶孤城此时已觉出今夜瑞王极为反常,不由得微微蹙了一下剑眉,道:“……勖膺,你已醉了。”
瑞王闻言,嗤声一笑,随手撩了撩垂在身前的鬓发,笑道:“皇兄说的是,勖膺确实是已经醉了……”他忽然将喝空的金樽捏在手里,慢慢把玩,眼睛却已经笔直地看向对面坐着的西门吹雪,面上虽还在笑,但那笑容里面却毫不掩饰其中的冷意:“今夜父皇设宴,我们一家父子弟兄三人饮酒谈天,却不知道为何会要西门教主也来此?我却不知,西门教主是以什么身份坐在此处,莫非西门教主原来也是我天家之人不成?是我的又一个哥哥,还是--”
瑞王冷冷一笑,眼中,是再无掩饰的厌恶与烦弃:“……还是我皇兄的女人,我的皇嫂?”
“……住口!”叶孤城陡然喝叱出声,同时双眉紧叠,将手中的金樽微微一握,“……勖膺,你今日,太过放肆。”
瑞王轻轻翘了翘嘴角,似乎是有些无力,又似乎是有一点悲哀的味道,但却还是笑着,淡淡说道:“皇兄这就心疼了么……为了西门吹雪,皇兄方才这是第一次责斥于我……”他突然笑出了声来,既而就一字一字地慢慢开口说道:“皇兄,我和你是一脉相承的亲兄弟,身子里流的是一样的血,而今日,你就为了一个西门吹雪,再不维护我了么!”
“……够了!”景帝突然喝止出口,同时面上隐有怒意,对瑞王呵斥道:“勖儿,你看看自己现在,究竟像什么样子?在朕面前,竟然也这般放肆无礼!朕看你眼下醉得不轻,还是回府老老实实地待着,好好醒一醒酒,明日再来见朕!”说罢,便朝外面喝道:“来人!送瑞王出宫!”
“不必了!”瑞王陡然冷冷出声,“不会有人来……父皇,这里不会有人过来,一个人也不会有。”他说着,缓缓自席间站起身来,同时嗤笑了起来,说道:“……这里,眼下只有我们四个人而已,没有人会进来打扰。”
席间叶孤城眉心一动,腿部与腰间的肌肉蓦地绷起,就仿佛是要立时起身,但与此同时,就见叶孤城拉直的腰线骤然一滞,仿佛定在了原地,随即那笔直的脊背就似乎是松懈了下来,全身矫健而流畅的线条,也恍惚开始有了融绵软缓的迹象……
瑞王笑了,温声道:“皇兄怎么动了内力,不然也不会这样突然发作。”他一边说着,一边徐徐走了过去,然后跪坐在叶孤城的身边,伸手扶住了兄长的肩膀。
叶孤城闭了闭眼,没有说话,半晌,才微微抬目,看向近在咫尺的瑞王,平静地问道:“……你是如何下的手。”
数十支儿臂粗的金漆鹤颈烛将大殿照得通亮,瑞王含笑看着叶孤城,扶住兄长眼下已经没有什么力道的身躯,温言说道:“皇兄想知道?其实,就在这灯烛里……”青年俊逸的脸庞在晕黄的灯光中,白皙如玉,眼瞳漆黑得如同黑水晶一般幽深剔透:“……灯烛里掺上了一种药粉,随着蜡烛燃烧,自然也就慢慢地散播出来……酒里也放有一种东西,这两样物事都不是毒,但混合在一起,就能够封锁内力,使人在十二个时辰之内,全身无力。”瑞王微微地笑:“……勖膺的酒壶里没有添上这种粉末,所以只闻到蜡烛烧出的味道,并不会有事。”瑞王嘴角轻抿上扬,但那笑意却并没有到达眼底,只说道:“……皇兄可知道这有多难得么,能够让皇兄这样的绝顶高手着了道儿的东西,天下间确实没有多少,况且西门吹雪医术超群,能让他也中了套,实在是很不容易。”
叶孤城听到瑞王这样说,目光就不由得朝不远处西门吹雪的位置看去,就见西门吹雪坐在原地,纹丝不动,想必亦是同他自己一样,此刻也已经中了药性,只不过因为没有贸然动用内力,因此还不至于全身绵软,使不出分毫力道罢了。
瑞王轻轻一笑,扯了扯嘴角:“药性极慢,没有任何异常,在不知不觉间,就会逐渐渗透全身,但只要不运起内力,就决不会发作……其实即便如此,倘若是别人用了这种手段,皇兄和这位西门教主,怕是也未必就会着了道儿,其实并没有几分成功的把握,但是此时此刻,由勖膺使出来,自然就完全不同了……试想,皇兄怎么会在一家人小酌之时还留有警惕防范之心?西门吹雪随同皇兄一同出席这家宴,只看你们多年来在一处,西门吹雪对皇兄,就定然是绝对信任的,自然也不可能有任何防范的心思……以有心算无意,勖膺果然还是得手了。”
叶孤城面色沉静,依然是没有任何波动,仿佛死水一般,只笔直地看着瑞王:“……告诉孤原因。”
瑞王被他这么看着,眼中就似乎带了几分惘然,随即就突然低声笑道:“原因……皇兄,原因就是,我想要坐上那把椅子,做这天下间最有权势的人……这个理由,皇兄满意么?”话音刚落,瑞王就忽然放声大笑起来,直笑得眼泪都快要出来之际,才慢慢止住了笑声,定定看着叶孤城,展颜微笑,“皇兄知道么,勖膺做的事情,远远不止这些……太平王和勖膺,根本就是一路人,他起兵造反的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有我掺在其中……当时他为何能打听到先皇坠马之事与父皇有关?那是因为,他在京中最大的内应,就是勖膺啊……”
瑞王面上的笑容渐渐敛去了,手中却还依旧扶着叶孤城的身体:“……太平王生母微贱,况且皇祖父早已有过旨意,让他镇守边关,这也就是说,他终生也不会有合理的名分来继承皇位,即便成功,天下人也不会心服……因此我与他已有过暗中协议,一旦他起事成功,就会扶助我登上皇位,而我登基之后,便以摄政王一席予他,令他大权在握……只可惜,这位九皇叔最终功败垂成,成不了大事,因此勖膺也只好自己谋划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