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帝神情淡然,只道:“朕曾说过,侠以武犯禁……竟于京都之中刺杀朕亲子,这些武人,未免胆子也太大了些。”
叶孤城不语,顿了顿,方道:“既为江湖中人,当有仇怨结身,我自十余岁入江湖直至如今,类似此次之事,不可胜数,父亲又何必过于在意。”
景帝看他片刻,然后便微微轻笑一下,道:“朕尚未与你相认之时,曾与勖儿谈及,当时朕说过,你虽对权贵之人疏远淡漠,却又圆转留有余地 ;对敌人则刚凛果决,手段雷霆;清心自持,无所欲求,不耽奢靡,不重荣华,虽性情疏傲,却非一味孤狷不群。尤其心境深睿,眼界远度,果真人物非常。”
轻轻摩挲一下指上的纹绛丹珠方戒:“只是昭儿,你既有杀伐果决之心,又何必还要有悲悯之意……朕有时亦有几分不明,剑乃凶物,司主杀戮,你能够于此道间有这般成就,为何却又有待人宽厚,优柔温款之时?”
叶孤城淡淡道:“剑者,兵也,兵者,凶也。剑乃凶物,司主杀伐,父亲此言,自然并无错处。”
眉目间几不可见地柔和了一瞬,似是想起什么,却是一闪即逝,只继续道:“圣人之道,太上忘情,武学之道,各有所径,剑虽主凶,然则终究是人控剑,而非剑御人。”
景帝扬眉而笑:“朕虽不习武,却也认同你这一番话,是极有理的。”笑容渐渐隐去,负手看向画像中人:“只是方才你说江湖中人,自有仇怨结身……昭儿,你莫要忘记,如今你已非江湖人,而是天朝上邦亲王,朕的长子,何人胆敢放肆,便是藐视我天家威严,而非从前江湖寻怨一般,理所应当。何况你眼下身为肃王,地位不同往日,又协理经办政事,往往一个决定,便会与各方利害相关,因此此次前来的刺客,也未必就是甚么从前旧仇。这一点,你自是清楚,不过是不欲使朕多方查证,有所牵连罢了。”
叶孤城神情无波,只道了一句:“是。”
“有人想对朕和惜阁的骨肉不利,无论是谁,朕,都不能饶恕。”
景帝微微一笑:“布衣之怒,免冠徒跣,以头抢地耳。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而朕天子之怒,则可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目光看向身旁的人:“昭儿,你一剑之威,可当百人,但朕手握天子之剑,则平天下,安万民,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
目光重新转回至画中那人身上,眼神平静而和缓:“朕百年后,此剑,应托何人?”
第191章 兄弟
屋内四下环空,唯有一幅画像挂在墙上,里面的人容色清绝,眉目间神情逡淡,仿佛正静静看着面前的两个男人。
景帝负手而立,目光并没有看向身旁的长子,只细细端详着画中的人。
叶孤城不动,亦不答话,父子二人,就这么一起沉默着站在屋内。
“朕累了……上午看了半日奏章,午后又和你下了三局棋,又走了这一路,眼下却还又让朕这么站着半天……还不与朕回去。”
半晌,景帝忽然回过身道,就仿佛一个普通的父亲抱怨儿子对自己不够关心一样,方才说过的那一句话,便好似轻烟一般淡然无痕地消弭……叶孤城抬眼看着面前的人,却见景帝又道:“这一阵总未见到玄儿,朕却是想得紧,明日带进宫来,给朕瞧瞧……你虽是他父亲,府里也有人照看孩子,却毕竟比不得有母亲悉心照料……”
叶孤城伸出手,微微托住了景帝的左肘,扶着自己虽年过半百,却并不苍老的父亲朝着外面走去,神情淡淡:“他母亲既已去世,便是有继母,也终究未必会待他如子。”
景帝笑了笑,任由长子托扶着自己的手臂,徐徐步出殿内。“朕知道你不肯成婚……今天也陪了朕半日,该是去国寺为玄儿还福了,再耽搁些时辰,一路回来,天色便也晚了……”顿了顿,忽道:“那人,对玄儿可好?”
叶孤城右掌微微托着景帝的臂肘,父子两人缓缓步下殿外的台阶:“很好。”
景帝不再言语,直至两人已临近寝宫,才淡淡道:“朕还不老,总能在这个位置上再坐十余年……”
轻描淡写地一笑,明黄色的龙袍在阳光下,闪耀着刺目的光。
“十数年中,总有一些事会逐渐改变……朕,不急。”
国寺位于京都外近六十里处,叶孤城也不带随从,只一人策马轻驰,马蹄踏过积雪,就溅起一行的碎琼乱玉。
寺中并不对百姓开放,一般只用于皇家祭天,或是平日里礼福之用,因此虽是殿宇高广,却也除去内中僧众,就再无其他多余人等。叶孤城下了马,径直前往正殿,一路遇到的僧侣见他形容打扮,便知道是一位王爷,遂无人相阻。
刚至大殿前,就看到五六名侍卫候在殿外,其中一人似是认得叶孤城,见他走近,忙行礼道:“参见肃王。”其余几人听了,才知眼前人便是当今景帝长子,亦齐齐拜下。
未等叶孤城开口,就听殿内有人道:“大哥今日怎地也来了?”旋即门口便出现一名锦衣华裘的青年,俊颜英貌,正是瑞王。
瑞王面上有一抹欣喜神色,上前相迎,既而便与叶孤城一同步入殿内,一面道:“母后这几日着了寒,因此勖膺今日早早料理了公事,便来此礼福……大哥却又怎地到这里来?”
叶孤城接过僧人奉上的长香,点燃后,便插在金身佛像前巨大的香炉中:“玄儿前时出痘,眼下已祛尽,依例要来此还福。”
瑞王恍然,点头笑道:“倒是勖膺忘了此事……改日也当去看看侄儿。”
住持用托盘盛了写有叶玄生辰的红贴,在佛前寄名压福,又点了一海缸的香油长明灯。叶孤城依常例而行,接连一整套福礼过后,待出得正殿,天色已开始微微发暗,亦有零星雪屑飘降下来。
瑞王上马,对叶孤城道:“此处距城内近六十里,况且眼下又下了雪,只怕还是越下越大,咱们还是应快些回去才是。”
叶孤城微一颔首,随即一夹马腹,登时便朝来时方向驰去,瑞王亦是策马而奔,身后六名侍卫见状,纷纷紧随其后。
雪果然是渐渐下得大了,没行得二十里路,原本稀稀拉拉的雪屑便逐渐成了雪花模样。马匹迎风前奔,速度并没有很快,但也足够在天色完全黑下来之前,抵达城中。
瑞王策马驰在叶孤城身侧,男人紫金冠下的黑发极长,在风中飞散,其中有几缕时不时地拂过相隔极近的青年的面颊,带起一丝仿佛寒香一样的错觉。
青年神色如常,心中却已想要伸手去握那发丝,但也自知是万万不能的,只任由冰冷的雪打在脸上。
正出神间,骤然一股大力袭来,不及他反应,人已腾云驾雾般飞起,尚未落地,就听身后传来一声闷闷的惨哼,随即有什么东西重重坠到地上。
待脚下方一触及地面,就见身旁的兄长正松开提住他腰际的手,狭长的凤目微眯,神情虽仍如平时模样,气势却开始逐渐强盛起来。
几乎与此同时,数十道黑影已从不知什么所在各自飞掠而出。剩余五名侍卫正往这边冲来,叶孤城依旧神情冷漠,右手却已抚上腰间近来很少随身携着的长剑,就有剑气逐渐弥漫开来。
“莫要离我身周五丈之外。”男人淡淡对身旁的青年道,下一瞬,剑光陡然爆起,就见白衣晃动间,银芒流星也似地飞出溅散,青年顿觉自己仿佛站在雾中,举目而见,唯有如同闪电惊雷般的寒厉锋芒。
待银光散后,便见叶孤城反手一挽,一声剑鸣响起,两条黑影已飞射向后。瑞王反手拔剑,此时五名侍卫已至,团团将两人围住,叶孤城微一扬眉,道:“护着他。”话音未落,已飞身迎向四五道纵射而来的黑影。
手中握着的长剑,直直刺向其中一人胸膛,招式极为简单,没有任何后来的变化,甚至没有留下一丝退路,剑身如同秋水,只是平平抖腕,只是一剑刺出,甚至没有一丁点破空的风声。
然而就是这样的一剑,已足以杀人!黑影还来不及倒下,叶孤城所处的位置就已变了!因为快,漆黑的长发生生在空中扯出一道弧线,剑光过处,就是一点寒芒。
冰霜似的白影在风雪中飞纵,明明是取人性命的动作,可偏偏却高贵优雅至极,如鹤飞于天,一招一式,皆无先兆,心念及处,就是一道剑光。
清厉至极,寒酷至极。
白雪遍地,殷红点染,有人倒下,然后就有更多的黑影纵前,仿佛不会停歇下来,伴着已经纷纷扬扬的大雪,在寂静的林道间展开厮杀。
……
最后一条黑影缓缓倒在地上,男人面色寒白,回头环视,就见四周只剩几匹马还零散停立在雪地中,除此之外,只余风声。
从几具尸身中央,迅速抱起呼吸尚存的人,纵身上马疾驰。青年眉间青黑,唇上乌紫,分明是中毒的模样,而眼下却已根本没有时间等到回城或是掉头返至寺中。叶孤城纵马飞驰,终于在不久后,找到一间小小的废弃庙宇。
当男人将身上的狐裘铺在地下,把怀里的人放在上面时,青年便已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