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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诚]情寄 (清和润夏)


  龙十斗低着头,驮着背,对着告示栏。告示栏上严厉地警告不准窝藏逆党,硕大的黑字被晒得褪色发黄。方孟韦在他的余光里泰然自若地和人说话,然后站在街上看来来往往的人……一眼都没往这里扫。
  龙十斗觉得自己背后就是温柔的陷阱,温柔的气息挠着他的心。他恨不得跳下去,摔个死无全尸。但是他有任务,同样重要的是,他不能连累孟韦。他把心一横,僵硬地转身,驼背低头地走过去。街对面是孟韦,他甚至觉得嗅到了孟韦身上柔和的气息。
  方副局长突然话多了。他跟人讲话,东拉西扯。被他逮住拉家常的人有点莫名其妙,方副局长什么时候跟人聊过这个?不过也有点受宠若惊,小心翼翼地回答。他总觉得方副局长有点抖,扯着扯着,就红了眼眶。
  那人一怔:“方副局长,你不舒服?中暑了?”
  方孟韦强笑:“没有,连着好几天没合眼,有点困。”
  龙十斗进了茶馆,里面有位女士坐在那里看报纸。看的是一九三七年七月的《大公报》,手提袋搁在桌面上,里面塞着一朵白色的菊花。
  龙十斗微笑着在这位女士对面坐下:“女士,这是一份旧报纸了。”
  年轻女士抬起头,也微笑:“是的,原天津版《大公报》最后一期。读旧报纸,总是别有一番滋味!”
  龙十斗看她手提袋里的白菊花,笑道:“我们这里,带白菊花不吉利。”
  那女士敛了笑容:“为了当年死在日寇铁蹄下的同胞带一朵白菊,有什么不吉利?”
  龙十斗和她对视,点点头。
  这位长相刚硬的年轻女士,大名傅冬菊。
  茶馆外面进来些警察,方副局长亲自进来坐着。茶馆老板有点受惊,连忙迎上去。方副局长随便要了杯茶,喝完也不走,面无表情坐着。傅冬菊有点心惊。她的身份倒是不怕,但是她从天津回来,第一批跟她接头的同志已经全部被捕,北平地下党损失惨重,再来一次,恐怕什么任务都是空想。
  她对面的接头人倒是不慌张。长而有力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傅冬菊很轻易分辨出,他在敲摩斯密码。
  短短长长长——二。
  长长短短短——七。
  二七?傅冬菊蹙眉:什么意思?
  方副局长那么坐着,频繁地眨着眼。
  二七……
  二七。
  
  第49章 一则短讯
  
  东北流亡学生大多数栖身于东岳庙。
  就是朝阳门外的那座庙。
  方孟韦奉命去清查东北学生人数。单副局长的意思是,多带点人。方孟韦只带了需要范围之内的人手,甚至没有带枪。
  单副局长啧啧称赞:“方副局长真是英勇,这样就敢去东岳庙?”
  方副局长看他一眼:“东岳庙又不是龙潭虎穴。”
  单副局长大笑:“差别在哪儿?那帮学生恨死咱们这身皮了。上次在许惠东门口打死那么些,这帮人可是记了国府一笔。你说你是不是国府的‘走狗’?”
  方副局长心平气和:“单副局长慎言。”
  单副局长眯着眼笑,看方副局长上吉普车,领着一队警察跑步出警局大院。笑着笑着,他舔舔自己的牙,自言自语:“哎呀,想起我年轻的时候来了。”
  东岳庙更破败了。苟延残喘地伏在地上,摇摇欲坠地塌成一堆。外围依旧是迷宫一样破破烂烂没有章法的自建的小巷,偶尔有被泼一身脏水的危险。原本的居民看见成队的警察全都躲了起来,有一个光着上半身的“膀爷”大概宿醉未醒,晃晃悠悠从“峰峦叠嶂”的晾衣杆后面走出来,一面用力拍着肚皮,发出脆亮的声响,一面含混不清地哼京戏。哼着哼着,他顿了顿,似乎看见了警察,似乎又没看见,依旧镇定自若,趿着破木板做的拖鞋,走几步一拐弯,便不见了踪影。
  所有警察面面相觑,这个光怪陆离的地方让他们有些恍惚。暑气蒸腾着腐朽的臭气,经年累月熏陶的臭气沉淀在泥土和精神里,所以连泥土和精神都跟着腐烂。
  所以东岳庙也在慢慢地死亡。
  方孟韦抬腿走进去。警察们跟着他,左拐右拐,不知道走到哪里。方副局长不像平时会涉足这里的样子,可是他很熟悉。
  他来过?
  他们深一脚浅一脚穿过贫民区,这里还不是东北学生住的地方。幽暗肮脏的环境让警察们精神紧张,所有人都攥着警棍。
  东北学生大多数寄居在东岳庙的正殿——正殿被砸得彻底。
  流亡学生们的愤怒无处发泄。正殿的院子里的梁柱檩枋,金龙彩画,月台香炉——能拆的拆掉卖了,不能卖的全被砸毁。满院子里都是人,流亡千里从东北跑到北平,饥饿与困顿追着他们一起来了北平。这褴褛的光景,比外面贫民区里的人还糟糕。
  有人喊了一句:“警察来了!”
  瑟缩在地上的人一阵蠕动,全都站起来,无神地看着方孟韦。没有力气愤怒,也没力气恐惧,什么也没有的眼神扎了方孟韦一下。方孟韦轻声安抚道:“我们……来统计人数。”
  “统计人数,然后发粮吗?”
  方孟韦难堪道:“我……不知道。”
  “那么你统计人数做什么呢?今天有饿死的,明天有饿死的,你统计不‘精确’的。”
  饿死,实在是件稀松平常的事,大家也都觉得稀松平常,很平静地看着方孟韦。
  方孟韦长叹一声。
  除了正殿,院子,两边的祠,都挤满了人。正殿里雕像上的包金全都不知道被谁剥了。方孟韦恍惚听见当年荣石在他耳边笑道:这些雕像上有包金,要不是日本人震着不让动,外面那些人能把所有东西都搬空,管你是不是东岳大帝。
  干巴瘦拼尽全力啃一个窝头的老庙祝不见了。方孟韦不去想他的下场。东岳大帝的像被砸得七零八落,露出泥塑的断层。荣石向他下跪,叩首,一板一眼举行仪式似的求签。方孟韦就站在一边看着,看着这个男人说着不信,却虔诚无比。
  墙外面地狱主题的那些永恒凄惨嚎叫着的泥塑全都活了过来。它们涌进大殿,围住方孟韦,用空洞的眼对着他,用哀嚎的嘴问他:什么时候发粮?什么时候发粮?
  什么时候发粮?
  方孟韦眼前发花。
  东岳庙庑殿顶上琉璃瓦的光无限破落下去,像是将死之人眼角浑浊的泪,渐渐干了,也就没有了。
  傅冬菊是傅作义的大女儿,性格长相,无一不像他。北平人虽然戏称她“大小姐”,但其实真的见过她的人并不多。她从小长于西南,国府还都之后一直在天津《大公报》工作。这次回北平,也是被傅作义低调地接回来,并没有张扬。
  傅作义司令部门口站岗的哨兵拿着傅冬菊的记者证,反复看。这是大小姐?长得是很像傅司令。看这方下巴。但万一不是呢?还有她身边跟着的是谁啊?这老大个子还驼背,大热天戴个英式礼帽,脸上一副酒瓶底都盖了长相了。
  “这位是……”
  傅冬菊终于露出一点不耐烦的神情:“没看这么老大个箱子么?你让我自己拎过来啊?”
  大个子的确拎着个箱子,哨兵又盯着箱子看。傅冬菊眉毛一竖,一把夺过箱子,刷拉打开:“赶紧检查赶紧看,啰嗦完了我要采访老头子!”
  箱子里是一些稿纸,文具。傅冬菊一耍大小姐威风,哨兵反而踏实了:“您好,请等通报。”
  傅作义穿着普通士兵的夏季军装。土黑蓝色,没有形状,裹在身上。他没有换美式军装,好像也不屑于穿,在一群假美国人里简直特立独行。
  傅冬菊关上他办公室的门,转过身,轻声道:“爸爸。”
  傅作义没作声,伏案疾书。
  傅冬菊并不着急,站在门口看着老父。今年一月份傅作义经营多年的嫡系35军被共军打得几乎全军覆没,傅作义差点背过去。能攻善守的名将老了……傅冬菊眼睛一酸,看向一边。
  傅作义写了半天,钢笔一顿:“来的什么人。”
  傅冬菊身后越出一个人,高高的个子,挺直的腰背,非常讲究的军人气势。他摘下帽子和眼镜,微微一笑:“傅司令,好久不见。”
  方步亭坐在书房沉思。他习惯坐在黑暗里沉思,这样安静且安全。忽然这样的寂静被打破,有人敲门:“父亲。”
  方步亭应道:“进来。”
  方孟韦打开门,走廊的灯光从他背后映进来。他脱了警服,换了白衣白裤,局促地站在走廊和书房的交界处:“父亲。”
  这个孩子……也只有二十三。脱了警服,看着竟然这样小。
  “进来,关上门。”
  方步亭起身,打开沙发拐角的落地灯。茶几上摆好了茶具,三只杯子。方孟韦拘谨地在方步亭对面坐下,看着方步亭将茶缓缓倒满三只茶杯。
  “方家的祖宗……要回来了。”
  方孟韦的圆眼睛一瞬间有了神采:“大哥回来了?”一时又想起来这样太尴尬,只好垂头弄着手里的茶杯。
  “是啊,你大哥就要回来了。”方步亭不见喜色,又给小儿子续上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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