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峰大师默然良久,方白长长叹息一声,黯然道:“二十年前的往事,老僧都已几乎忘怀了,不想施主今日竟又重提此事……不错,施主说的,正是老僧。”
楚留香眼睛一亮,道:“天枫十四郎东渡求战,却无求胜之心,反似抱有必死之念,若是晚辈猜的不错,他莫非有什么伤心事?”
天峰大师又默然良久,缓缓道:“你猜得不错,他的确有些伤心的事。”
楚留香道:“大师若肯示知,晚辈感激不尽。”
天峰大师目光闪动,凝注了楚留香许久,叹道:“往事如云烟,老僧本已不愿提起,但施主你不远千里而来,为的只是问此事,其中关系,必定极大。”
楚留香俯首道:“大师明察秋毫,晚辈也不敢隐瞒,此事关系的确极大,但晚辈却可保证,晚辈相询此事,绝无丝毫私心恶意。”
天峰大师淡淡一笑,道:“施主若有私心恶意,又岂能坐在此地。”
楚留香心头一凛,恭声道:“大师明鉴。”
天峰大师合起眼帘,缓缓道:“天枫十四郎坚忍卓绝,嗜武成痴,却不幸又是个多情种子,二十多年前,华山与黄山世家两大剑派发生惨斗,血战连绵多年,黄山世家终致惨败,到后来战到只剩下李琦一人。”
楚留香忍不住问道:“此事与天枫十四郎有何关系?”
天峰大师道:“李琦姑娘为了避祸,便搭乘了海上商船,东渡扶桑,那时她已受了内伤,再加上海路艰难,到了扶桑岛上,已是不良于行。”
楚留香道:“难道这位姑娘竟遇着了天枫十四郎不成”
天峰大师叹道:“正是如此,天枫十四郎暗对这李姑娘一见钟情,几日不眠不休,治澈了李姑娘的伤势,李姑娘自也难免被他真诚所动,就在她伤势痊澈的第四天,就和天枫十四郎结成了夫妇。”
楚留香微笑道:“良缘天定,结于海外,倒当真是段佳话。”
天峰大师黯然道:“只可惜他们幸福的日子并不长,李姑娘为天枫十四郎生了两个孩子后,竟又忽然不告而别,只留下封书信。”
楚留香失声道:“她难道又重到中土来了么?”
天峰大师叹道:“此事虽不能确定,但想来必是如此,只因就在这李姑娘离开天枫十四郎没有多久,华山七剑留下的四人,忽然全部惨死,江湖纷纷传言,都说是黄山世家中仅存的李琦,回来为父兄复仇的。”
楚留香沉吟道:“如此说来,这位李姑娘在扶桑岛上,必定学会了一种惊人的武功,也许正是天枫十四郎传授给她的。”
天峰大师道:“这点你并未猜对,天枫十四郎并未传授她武功,她必定是另有奇遇,而对于此事,她始终都是瞒着天枫十四郎的。”
楚留香叹道:“不错,这位李姑娘的遇合,必定甚是离奇,否则她在短短几年中,武功也绝不可能如此精进,竟一举杀死了华山四剑……但她大仇得报之后,难道就没有回到东瀛去瞧瞧她的两个孩子么?”
天峰大师道:“没有,那时她的幼子尚在襁褓中,天枫十四郎悲痛之下,就带着这两个孩子,来到中土。”
楚留香道:“难道那时江湖中竟没有这位李姑娘的消息?”
天峰大师道:“奇怪的就在这里,这位李姑娘做出了那般惊天动地的大事后,竟突然销声匿迹,就好像突然在这世界上消失了似的,天枫十四郎苦苦寻找了她一年后,才终于绝望……这时他才来到这里。”
楚留香道:“原来他并非一到中土,就向大师求战的。”
天峰大师长叹道:“他苦苦向我挑战,我执意不允,到后来他竟放火去烧藏经阁,我被逼不过,才答应和他比对三掌,谁知……谁知我击出第三掌时,他竟然不避不闪,我收势不及,竟令他受了重伤。”
楚留香惨然道:“晚辈猜的果然不错,这时他已心灰意冷,无意再活下去,只想将自己两个儿子交托给适当的人,所以竟不惜故意伤在大师的掌下。”
天峰大师凄然道:“我伤他之后,立刻将他扶到这禅房中,谁知他竟又乘我去取药时,不辞而别,只留下封遗书,道出了这一段伤心事,又求我收留他的长子,我赶到他信中所说的地方,要将他遗孤带回给他时,竟在那里遇着任老帮主,我才知道,他竟已死在任老帮主的手里。”
这一段既哀艳又悲壮的故事,自一个沉静如佛的高僧口中说出来,更充满了一种窒息的沉痛与神秘。
无花始终静静地坐在那里,面上绝没有丝毫表情,天峰大师和楚留香,也始终没有去望他一眼。
他看来就像是个完完全全置身于事外的人,天峰大师所叙说的这故事,就像是和他完全没有丝毫关系。
禅房里静寂了片刻,接着就响起水沸的声音。
楚留香谨慎而缓慢地开始冲茶。
他每一个动作,都做得十分正确而小心,他正是想借这缓慢的动作,来澄清自己纷乱的思想。然后,他双手捧起一盏香茶,恭敬地送到天峰大师面前,沉声道:“多谢大师。”
天峰大师双手接过茶盏,缓缓道:“你想知道的事,现在都已知道了么?”
楚留香道:“是。”
天峰大师淡淡一笑,道:“很好,老僧所能说出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他竟没有问楚留香为何要知道这故事,只是开始去品尝茶的香气,在这一瞬间,他严肃沉重的面容,像是突然松弛了下来,但目中的悲哀之意却更浓厚,于是他又缓缓合起眼帘,喃喃道:“这杯茶,的确比方才那杯茶好喝得多。”
楚留香凝注了他许久,实在猜不透这睿智的老僧究竟已知道了多少,他忍不住脱口问道:“大师难道没有什么话要问在下的么”
天峰大师默然半晌,淡淡道:“任老帮主是否已故去了?”
他并没有张开眼来,这句话像是随口而问出来的。
楚留香却长长吐出口气,道:“是。”
他再次奉上一盏茶,道:“大师所要知道的,现在只怕也全都知道了。”
天峰大师只是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楚留香喟然站起,道:“不知大师能不能让晚辈和无花师兄说几句话?”
天峰大师缓缓道:“该说的话,总是要说的,你们去吧!”
无花这才站起身子,他神情看来仍是那么悠闲而潇洒,恭敬地向天峰大师行过礼,悄然退了出去。
他并没有说话。
等他身子已将退出帘外,天峰大师忽然张开眼睛瞧了他一眼,这一眼中的含意似乎极为复杂。
但他也没有说话。
“虽然说‘养不教,父之过’,但是也有些人是怎么教都教不好的了,那么到时候,不狠下心是不行的啊!”银时缓缓的从竹帘外走进来看着天峰大师说道。
“……但即使如此,老衲也只是希望他……能够随心所欲的活着……”
看着天峰大师,银时不再说话。
夜已很深。
楚留香和无花并肩走在这条崎岖的窄路上,直到此为止,他们也始终保持着沉默,沉默得就如同黑夜中的山巅一样。
无花终于微微一笑,道:“你虽然没有当面揭穿我,但我却不感激你,那只不过是因为你怕天峰大师饬心而已,是么?”
楚留香苦笑道:“你认为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原因?譬如说,你我的友情……”
无花悠悠道:“你我的友情,到现在所剩下的,已不如眼睛里的沙粒多了。”
楚留香道:“我已知道你便是天枫十四郎的长子,南宫灵的兄长,但你又怎会知道南宫灵也是你的亲兄弟?天峰大师自然绝不会告诉你。”
无花道:“这原因你本可猜得出的,先父去世时,我已七岁,七岁的孩子,有的虽不懂事,但也有的已懂得许多,而且永远不会忘记。”
楚留香叹道:“你懂得也许太多了。”
无花微笑道:“你自然也知道,天一神水,是我盗出来的。”
楚留香苦笑道:“不错,‘神水宫’虽然禁止男人出入,但一个文质风雅的出家人,自然是例外,在一般人眼中,都未将出了家的和尚再看成男人,其实这其中却是难免有其弊病,只可惜那位多情的姑娘为你而死……”
无花笑道:“一个从未接触过男人的女孩子,总是禁不得引诱的,她自觉死得很甘心,你又何苦为她可惜。”
楚留香凝注着他,叹道:“你真是个奇怪的人,无论多卑鄙,多可恶的话,你竟都能用最温柔,最文雅的语调说出来。”
无花神色不变,又笑道:“你自也知道我费了这么多心血,盗取'天一神水’是为的什么”
楚留香道:“只因任老帮主和天峰大师都不是你轻易能杀死的,何况你还要他们死得不着痕迹,令人不致疑心。”
无花道:“你说得正确至极。”
楚留香苦笑道:“乌衣庵中,素心大师那痴呆的徒弟,临死前本已揭穿了你的秘密,只可惜她只说了个‘无’字就死了,更可惜我始终认为她要说的是‘梧桐’的‘梧’,竟未想到她要说的本是‘无花’的‘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