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而当苏培盛走近,看清了胤禩此刻身形,心里虽倒吸了一口凉气,但脸上却是不动声色,笑眯眯上前问候道,“廉主子万福,瞧这外面天寒地冻的,主子赶紧随奴才进殿里歇息,皇上可等了主子一宿一天了。”
胤禩见来者是苏培盛,便知晓四哥定然是正在岛上翘首以盼呢,这周遭皆是皇上心腹的侍卫奴仆,只怕他此刻要说出半个“不”字,立马便能被架上去。
数月之隔,光景骤变。如今胤禩本是一场大好的棋局,竟被自己的一念之仁给断送得彻底。胤禩心中讪笑道,果然还是四哥棋高一筹。
胤禩一面如此想着,才迈开步踏上了冰床。须臾间,便渡过宽阔冰面,没入蓬岛仙雾之中。
皇上见这两日大雪,本是做好了让胤禩在天津避过风雪的准备。没成想昨日午后便接到快马奏报,说廉主子下了船意欲连夜兼程、冒雪回京。
胤禛心里有几分得意,暗道:老八这会子倒是想朕了,也罢,朕就少心疼他一回,免得夜长梦多、徒生枝节。于是在日暮之前,皇上引观仪仗往圆明园去了,只让小厦子给景仁宫报了个信而已。
如今后宫之中,没了太后,那是连半个能在皇帝跟前说上话的人也没了。这大冬天的,虽东北西北两线战事频频告捷,但皇上这冒雪移驾圆明园的举动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中宫皇后毕竟是六宫之主,虽束缚不了皇上,但这圆明园内一个月来的进进出出还是有些谱的。这不皇帝前脚刚迈出紫禁城,乌喇那拉氏便把甄嬛与安陵容叫到了跟前。
景仁宫内一片青素,依旧是为太后举哀之容。皇后将人宣入殿中,却不说话,只默默喝了半盏茶。
甄嬛灵慧,率先道,“今儿这场雪倒是来得极好,听说黑龙江那边又传回捷报,皇上总算能宽了心,到圆明园赏雪怡情,想必是能好生歇几日了。”
皇后见她说话迂回,便冷哼一笑道,“这冰天雪地的,皇上独居御园,能有什么可怡情的。”
甄嬛微微一笑,侧头看了眼安嫔,见安陵容这段时日虽依旧是垂目不语,但形容上到真真不似数年前那般怯懦。
见安嫔无话,甄嬛继续道,“独居?嫔妾觉得倒是未必呢。”
皇后见她总算说到点上,轻轻抬眼看了眼剪秋,便听剪秋道,“回皇后娘娘,奴婢觉得菀妃娘娘说得在理。”
“哦?”皇后故作吃惊,转而问道,“莫非皇上临行前宣了哪位妹妹伴驾?本宫竟然不知。”
“回皇后娘娘的话,皇上不曾宣召哪位嫔妃。”剪秋低头郑重回禀,随即话头一转道,“奴婢倒是听说内务府这一月往来蓬莱洲运送砖石木材、能工巧匠,想必皇上是来了兴致,想要修缮一番。”
甄嬛知道皇后这是在引自己做那个出头鸟,若是换作以前,甄嬛断然不愿为中宫马首是瞻,但如今后宫势微,即便是集万千宠爱的那位销声匿迹了,皇上的心意也是没有半点转圜的迹象。皇上可以为了一人颓唐数月甚或数年,但她们宫中女眷美韶华何其易逝,绝不能坐以待毙,只怕再拖下去难保不再冒出个什么莺莺雀雀鸠占鹊巢。
于是甄嬛开门见山道,“这大冬天的哪里是修葺宫宇的时节,嫔妾倒是听说皇上不仅从内务府新挑了十余人到圆明园伺候,还从储秀宫调去蓬莱洲大半宫人。”
皇后撂下茶杯,恍如头次听说这事一般,惊道,“竟有此事?”
安嫔沉默坐在一旁,这才开口说了话,“皇后娘娘自打太后仙逝,一度悲伤欲绝,在东六宫养病养身,西六宫那边的人员小事自然不敢惊动娘娘。更何况,储秀宫闭门数月,那一院子的宫人半个未裁,想必是皇上想通了,发遣了他们罢了。”
甄嬛挑眉道,“安妹妹同住在东六宫,这耳目倒是灵通。”说完继续转向皇后,将忧心之事道出,“嫔妾觉得奇怪,若是发遣了宫人倒也罢了,怎么连乳娘、稳婆也调去了呢。那蓬莱洲一贯无人居住,莫非?”
安陵容听着含笑垂了垂眼睑,当初廉皇贵妃命她制催情香,使其夜夜难眠,生怕东窗事发,被牵连进去。直至翊坤宫一场闹剧,皇上竟将惠、菀二妃罚浸水缸,整整一夜。安陵容事后曾探看过二人病情,并从沈眉庄口里略微听闻了那一夜的来龙去脉。
安嫔虽生性怯懦,但却心思缜密,立马明白了那一夜的荒唐皆是由催情香而起。然而那一夜皇上连夜赶回储秀宫,一路跌跌撞撞,后宫亦是尽人皆知。可见这催情香没用在翊坤宫的主子身上,倒是让廉皇贵妃自个肖受了。
后来便是皇贵妃二度进雨花阁,紧接着便是太后薨逝,皇贵妃悄然无踪。安陵容原以为这辈子,宫中再无廉主子这可大树,于是尽可能的隐匿自身,伺候皇后以求自保。但这一月来,她出入景仁宫,自皇后这里听说了一些消息,无不指向圆明园与世隔绝的蓬莱洲上,皇帝只怕是要金屋藏娇,正等着一位即将临盆的贵主入驻。
安陵容想到了,皇后与甄嬛又怎会想不到。皇后沉默半刻,命剪秋将敬事房的膳谱抄本呈了上来。其实膳谱也没必要看,皇上的雨露也只有一人独占。只是任是谁也不敢相像,一个皇贵妃竟能暗度陈仓逃出宫去,而更无法相像皇上竟会留他御园产子。
皇后怒急攻心,只看了几眼便将膳谱扔在地上。甄嬛起身将膳谱捡起折好交还给剪秋,劝说道,“皇后娘娘切莫气坏了身子,那位怀得毕竟是皇嗣龙种,皇上一时舍不得也是人之常情。”
皇后狠狠重复道,“皇嗣龙种?”然后立目刮了一眼甄嬛。
这目光何等狠厉,竟激得甄嬛一颤。
皇后瞧见甄嬛露出一刻的迟疑,起身拉住她的手道,“皇上或是被那狐媚下了迷魂药,才会一错再错,竟连这不明不白的孽子也要留下。可本宫不能糊涂,本宫主理六宫,怎可任其秽乱宫闱,混淆皇室血脉。”
甄嬛听到此处与安陵容对视一眼,只听安嫔亦起身轻声问道,“若是月份对得上……”
“住口。”皇后喝断了安陵容的话语,凛声道,“此等罪妇能做下私逃之罪,想必在宫里那会就不安分。”
甄嬛瞬时怔住,旋即便明白了皇后心思。
若说后宫妃嫔,少不多得此消彼长,宠爱与冷落皆在皇帝一念之间。就算他廉皇贵妃本人,自答应一路上来,也是起起伏伏、跌跌撞撞,复宠数次。
因而就算费尽心机博得皇帝青眼,也根本不是万全之策。花无百日红,早晚还是会被他人分宠。更何况如今局势,又有谁有这个能耐能从皇贵妃手掌里分得皇帝一回顾?
廉皇贵妃,有宠爱、有皇嗣、有位分,一人独大,难以撼动,一般的法子那是根本难动其丝毫。然而,全天下之女子,若在名节上有失,那必是万劫不复,株连子嗣家人。
多么狠毒的一招,连皇上的脸面都要赔上去,连皇子阿哥的性命都要折进去。甄嬛默默良久,终于低声问道,“可证据呢?”
皇后见她此刻焕发的面色,知道目的已达,这才缓缓回身坐下,继续抿了口茶。似是思索片刻,才再度开口道,“真凭实据,怎可能有。但皇上的疑心一旦起了,便是杀身之祸。”
甄嬛和安陵容也复又坐下,甄嬛也同样想了半晌,才接道,“储秀宫的人被皇上圈着,难以抓到把柄。”
皇后掸了掸衣襟,又整了整脖前的领巾,一改方才的狰狞,仪态万方道,“雨花阁不是还留着两个呢么。”
甄嬛听了,会心一笑,端起茶碗将已经凉透了的茶一饮而尽。
安陵容也随即端起了茶,喝下一肚子的凉水。
而圆明园这边,皇上在蓬莱洲独宿一夜,虽知以胤禩的身子骨,车队不敢急行,即便要到也要掌灯时分了,但依旧是每半个时辰便要传苏培盛到北岸去看看消息。
终于,夜幕降下,苏培盛掀了厚重的棉帘,难掩喜色道,“回禀皇上,廉主子刚进园子了。”
胤禛的心口骤然一滞,他缓缓放下了笔。起身站了片刻,复又坐下,沉声道,“去接吧。”
苏培盛见皇上一整日度来踱去,此刻人已经到了跟前,却忽然冷了下来,于是赶紧领了命接驾去了。
而皇上在苏培盛下去半刻后,便再度起身,掀了帘子,亲自出来,看见小厦子守在外间。
“再去多添些炭,这岛上不比别处,太冷。”皇上转头刚要回去,又回身道,“多添些灯,外廊上、石道上,尤其是码头石阶那块,一步一灯。”
小厦子赶紧嗻了两声,刚要下去办事,又被皇上叫住,听皇上继续道,“再派几个人去清清雪,这会又下了不少。”
交待妥当皇上这才稍觉安心的进了屋,小厦子带着十余太监赶紧干活去了。
胤禛在书案前坐下,想着胤禩进来的样子,想了片刻忽地起身转至暖榻上坐下,心道:这里舒服,省的老八还得站在正堂和朕讲话。
这么想着,便听见外间脚步声由远至近,终于苏培盛的声音响起,“皇上,主子到了。”
“嗯,进来吧。”胤禛盘腿坐在暖榻上,沉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