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司 (叶青陵)

床板吱吱呀呀地响，她撑着要坐起来，因为太瘦，凸出的脊椎看起来仿佛一张被拉到极限的弓。叶峥眉头皱起，赶紧过去扶住：“慢点慢点，早知道你在睡，我就不进来了。”
秦渡也抱歉得很：“对不起啊叶奶奶，是我非缠着叶峥要来看你的，吵着你睡觉了。”
“哎哟么得四哎，这个点也该起来了哦，不起来晚上碎不作了哦。”叶老太太笑眯眯地握住叶峥的手，又把秦渡拉过来坐自己身边，把她们俩的手叠在一起，握在自己手心上。
“放心哎，么得四，叶奶奶么得四哦，乖乖。”
“要真没事是最好。”看着她蜡黄的脸色，叶峥再没了刚刚安慰秦渡时的从容，眼里都是担忧，又从包里把药拿出来，“你先歇着，我去给你倒水，晚上饭我来做。”
叶老太太一愣，听话地点头。看着叶峥忙来忙去的背影，又歪头对着秦渡俏皮地一笑，小声地说：“昭昭你看哦，现在是叶峥照顾我哦，我要享福咯。”
秦渡握着叶奶奶干燥瘦削的手掌，压下心里的酸楚，给她一个坚定的眼神。
“对啊，叶峥这么孝顺，叶奶奶一定要长命百岁，多享享她的福哦！”
“是哦……长命百岁哦……”叶老太太看着手里的药盒，目光渐渐涣散。
还好那天之后，叶老太太就渐渐好起来了，不知道是否叶峥的药真起了作用，反正秦渡也能经常看见她出门打转了。
叶老太太身体一变好，叶峥就更有精神复习了，中考考完最后一门以后，秦渡问她感觉怎样，叶峥也破例地冲她比了个v。
“就四个字，得心应手！”
“哈哈哈……”看她这么开心，秦渡笑得更美，给她一个浅浅的拥抱，“那真是太好了，叶峥同学，祝贺你。”
叶峥也笑了，浮夸地伸出双臂接住她：“秦渡同学，谢谢你~”
她难得的兴致高昂，大大方方的，倒弄得秦渡不好意思了。考场里出来的人越来越多，就算是两个女生，搂搂抱抱的也还是有点扎眼，何况来送考的段戟还就在门口等着呢。
“好啦我们回家吧，后天去学校，段老师给我们讲讲试卷估估分，就可以填志愿啦。”
“嗯，回家。”
笑够了闹够了，叶峥自然地牵起她的手，跟段戟打过招呼以后，就从考场外那条由家长们自觉让出的道路中走出来。志得意满的，比走红毯还嘚瑟。
中考这样重要的升学考试，其他学生都是家长接送的，学生一出考场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父母。但秦渡没让自己的父母来，就和平常一样，就和叶峥一起，已经很好。
但秦格还是来了，因为身高原因怕让秦渡发现，还躲在街对面的树下。从秦渡进去考试开始，一直到考试结束，站了四个小时。望着她们远去的背影望了很久，才给了段戟一个告别的眼神，终于转身离开。
再回到学校的时候，虽然没有明确规定，但大家还是都齐齐地穿了校服。说起来平时没有不嫌它丑的，可真到了要脱下的那一天，却又难舍得要命。
电风扇呼呼啦啦的，段戟站在讲台上，从每个人的脸上看过去，抿着唇不说话。其他老师已经来讲过试卷，只剩他这个班主任了。
因为生物是初二小中考科目，考完了就再没有生物课了，所以初三以后，一班的班主任就换成了他。
虽然只是一年，虽然一班的孩子们给他带来了很多辛苦，但也有很多快乐，这些快乐是段戟从未体验过的。他曾经很高兴能从原班主任手上接过一班，如今又很羡慕原来的班主任能早早地放开一班，不用来面对这最后的分别时刻。
“好了孩子们，最后一节数学课了。”段戟扶扶眼镜，整理了一下情绪。他从来都是个冷静的人，心里有再多事，或压制，或消化，总之是不会在面上表现出来。从这一点上来说，段戟有着一种和秦格不一样的坚毅。“你们的试卷都被收上去了对吧，那就听我讲吧。”
“南京市2005年中考数学试题第一题，嗯，很简单，送分的。陆玖你会不会？”
“会啊！”陆玖坐得散散漫漫，兴致却很高，“呃，你先说说什么题。”
“这么快就忘了，你完了。”段戟的眼镜闪过一丝反光，看得陆玖心惊肉跳的。
“如果a与-2互为倒数，那么a是？”
“哦哦哦我知道，这题我知道，会做会做的。”陆玖心放下了，跃跃欲试地要回答，“是2！对不对？”
段戟理都不理他：“好的同学们，这题的答案是-1/2。我们看下一题。”
陆玖蔫了，要死，真的第一题就错了啊。
秦渡看他那没精打采的小模样，偷偷卷了个纸团去砸他的头。
“哎哟！”陆玖正颓废着呢，不偏不倚地被击中，瞬间又来了精神。
“哎哎哎老班，你看见没有，班长偷袭我！”
“没看见，快坐下。”段戟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偏袒，看陆玖扁着嘴吃瘪和秦渡窃笑的得意模样，倒是绷不住自己嘴角的笑意了。
“好了，我看你们也没心思听试卷了。”段戟索性把手里的试卷一合，“刚刚听了好几份别科的也累了吧。反正已经考完了，要估数学的分你们自己回去对对答案好了，我们聊点别的。”
“好哦，先聊聊怎么处理那个欺负人的班长哦！”陆玖还没打算罢休呢，把纸团卷了卷又裹上一层胶带，bia叽，朝秦渡头上丢过去。
在他眼皮子底下欺负秦渡，段戟能忍？
“行了陆玖，你给我坐到最后去。快点。”
陆玖撇嘴，不甘心地站起来，一边走还一边冲秦渡亮牙齿，秦渡才不怕他，吐吐舌头做鬼脸。
“……秦渡，你也过去。”
满堂哄笑，叶峥都捂着脸，虽看不见笑容，但看肩膀抖动的程度，谁都知道她在笑了。秦渡也自知理亏，冲段戟皱皱鼻子，丧眉搭眼地坐到最后去了，还和幸灾乐祸的陆玖龇牙咧嘴的。
不过这两人也就是小打小闹，没过多久又凑一块儿瞎聊去了。按陆玖平时的成绩来说，他能和秦渡考进同一所高中的可能性很小。能在一起的时间本就不多了，哪还顾得上别扭，刚刚虽然闹腾，也没有哪一个是动了真格的。
而段戟看着他们头靠着头兴高采烈的，心里蓦地涌上来许多的难过。那天秦渡的笑，竟然就是她留在段戟记忆里的最后一个纯粹的笑容。
自那天起，秦渡和叶峥中学毕业了，人生中最美好最无忧无虑的日子，也走到了尽头。

☆、第27章 chapter27

放学后，秦渡回到家里，看院门大敞着，院里却空荡荡的，有点奇怪。
今天三点半就回来了，这么早，秦家老太太应该在院子里浇花啊。秦渡看着干干的花盆，有点疑惑，叫了一声奶奶，也没有人回答。
她莫名地有点心慌，快步冲进里屋，看秦老太太还好端端地坐在藤椅上，松了一口气。把书包一丢，就抱着杯子喝水。
“奶奶你怎么在这啊，院子门开着，我叫你也没理我，吓我一跳。”
秦老太太这才注意到她，浑浊的眼睛渐渐恢复神采，然而这神采却让秦渡感到有点害怕。
“怎么了……奶奶，出什么事了。”
秦老太太垂下眼帘，盯着自己的手掌，幽幽地开口。
“你去你爸妈房里看看。”
“哦……”秦渡惴惴不安，放下水杯慢吞吞地挪过去，脑中纷乱。哪怕一片狼藉或是藏着强盗秦渡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房里会空空如也。结婚照不见了，床单枕套也不见了，书桌上什么都没有，打开衣柜也是一件衣服都不剩。秦渡呆了，立刻跑回秦老太太身前，“怎么回事，我爸妈房里怎么空了？他们人呢？”
秦老太太抿着干瘪的嘴唇，用力地抓着秦渡的手，像是抓着一棵救命稻草。
“昭昭，你是个好孩子，奶奶有你，有你爸爸，这辈子也就么得什么好怨的。”
秦渡哪听她说过这些，被弄得都快哭了，心跳快得几乎要冲出胸膛。
“奶奶，到底怎么回事，你别吓我啊！”
秦老太太闭上眼，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又直视着秦渡的眼睛，硬着心肠道：“秦昭昭，我们秦家没有一个孬种，你爷爷就是死在抗美援朝战场上的，我跟你讲过吧？”
秦渡慌了，彻底慌了。跌坐在地上，浑身的血都凉了。
“奶奶！你不会要告诉我我爸也死了吧！”秦渡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吼出这句话的，打转了半天的眼泪也飞了出来，“爷爷是军人，我爸不是啊！”
不是吗？
不是军人吗？
秦渡吼到一半突然想起那身特种部队的军装，怔了一下抹了把眼泪就要往外冲，秦老太太想拉都没拉住，只得拍着桌子大吼一声：“你给我站住！”
自秦渡记事起，秦老太太就从没大声跟她说过话，更别提大吼大叫了。秦渡愣在原地，浑身都在打冷战。
到底是上了年纪，这么发作一下，秦老太太声音颤得都不行了：“你要去哪？”
“去巷子口照相馆。”秦渡攥着拳头，“我要去问一些事情。”
我要去问齐师傅，那套军装到底是不是他借给秦格的。我要去问齐师傅，为什么那套军装会那么合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