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一下子坐在了地上。一直跪着的双腿,此时才终于得以放松下来,却依旧发软。
比双腿还软的是人的心。可世上最硬的也是人的心。
令狐冲来到林平之房间的时候,对方刚刚沐浴完毕。
发尖还在滴落水珠,白色的内衣被解开,褪去了一边衣袖。本来若隐若现的一对锁骨此刻便完全呈现在眼前,趁得昏黄灯影下的脸更加清秀而美好。
夜已深。
令狐冲觉得喉头有些干涩。
他进来的时候是敲了门的。
林平之嘴角微微一勾,道“还不快来帮我上药?”
背后肩胛处的伤痕依旧一目了然,刺痛了令狐冲的双眼。
他再也不是那个说着“在下自能料理,不必劳烦大驾的”的林师弟了。
至少现在,他是他唯一不会拒绝的人。
令狐冲急忙走过去,接过纱带,拿起桌上的消毒药物细细擦拭着还有些渗血的伤口。
“你倒是大胆,万一不是我呢?”他随口问道,奇怪于林平之一个盲人从何处来的自信。
“现下除了你,还有谁会——找我?”他本想说还有谁会关心我,话到嘴边,顿了两秒,还是换了一个字。
听了此话,令狐冲瞬间没有了刚刚开玩笑的心思,但同时又感到了些许安慰。实在不知是痛心还是欢喜。
他自是听出了林平之言语间片刻的停顿与自嘲。
“何况,这么晚的时间,除了贼人以外,会从正门光明正大走进来的恐怕也只有令狐大侠了。”林平之再次开口,让令狐冲哑然一笑。
他就知道,林平之永远都是那个能言会道的林师弟,这点是不会改变的,即便是他令狐冲,也时常自愧不如。
“也不怕被任大圣姑看见,用醋淹死你。”果不其然,无论何时,他都不会忘记揶揄他。
“不怕。”令狐冲轻答。他已结好了伤口的纱带。
林平之想穿上内衣,却被令狐冲不动痕迹地阻止了。
带有薄茧的双掌轻轻放在了有些单薄的双肩。
“也是,最后落下骂名,不得好果子的吃的只有我林平之。”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觉得,那相触的地方,温度有些灼人的烫。
“对不起。”令狐冲半晌才说出这三字,不知在想些什么。
林平之感到肩膀微微一痛,眉头一皱,遂又放开,坦然道,“令狐冲,不管她对你说了什么话,我都不需要你可怜我。”
他自是想到了岳灵珊又求了他的大师哥。
“我说过,我只是不想与你再有——”
任何关系。
他没有说出口。
一个吻,落在了隔着纱布的伤口肩胛处。
“我只是不想与你的那位大师哥再有任何关系。”林平之记得这是他当时在吃下东方不败给他的药丸前,对岳灵珊说的。
他在逼她离开他。他不想她变成令狐冲与自己之间的羁绊。无论爱恨。
从封不平夺位那天,他甘愿受岳灵珊那一剑时,便已全部结束。
他不再欠她的。
只是,岳灵珊并不这么认为。
“我不是可怜你。”
令狐冲从后面抱住了似乎有些僵住的林平之。
“令狐冲心里永远有东方姑娘。”他突然冷下了语气,想到了那个明明被伤无可伤却依旧退让的女子,“这话,令狐大侠难道忘了吗?”
仪琳说,“姐姐是被那胜天意救活的,但她和当初放在自己身边的杨莲亭一样,根本就是魔教教主的挡箭牌,令狐大哥,你怎么可以如此无动于衷……”
令狐冲又想到了下午才听到的质问。
“没忘。”他只简单答了这二字,事实如此。
“那这笔账,你打算怎么还?”林平之又轻道,“复仇的不是东方不败,你很清楚。”
“还不起。”令狐冲缓缓开口,“就像,你永远也还不完小师妹对你的深刻情意。”
“令狐冲!”林平之一下子攥住了已放在他腿窝处的手腕。
被人握住命脉是习武人的大忌。令狐冲却不甚在意。
“我说过,我不需要你可怜。”林平之再一次强调。
“我不是可怜你。”令狐冲再一次重复。
他已抱起了他。
昏黄的灯光已然熄灭,黑暗里,两个模糊的身影拥叠在了一起。
“令狐冲,世间没有后悔药。”他在与他合二为一的时候,说道。
“永不言悔。”他沙哑地回他,一道泪痕被带有薄茧的指尖拭去。
“失情香”所散发出的香味,只有第一个接近的人,才会中毒。中毒的人,一旦和心爱之人行周公之礼,那么中毒者在事后也会忘记最爱的人。若要重拾记忆,必须以最爱之人的心为药引,那么中毒者所爱之人亦必死无疑。此为“失情”。
胜天意在任盈盈的身上种了“失情香”,却不想,林平之破坏了他的计划。
林平之永远不会因此毒忘记岳灵珊,他们这一生永远不会成为真正的夫妻。但令狐冲却有可能因此忘了任盈盈。
小师妹说,林平之为让她安全离开黑木崖,吃下了东方不败给的药丸。东方不败告诉她那不是毒药,却也不是解药。
他问,“你为什么让我放了林平之?我没有囚禁他,更何况他又为什么会一定听我的?”
“因为,他没有死。你牵了他的手,他却没有死。”
小师妹说,“魔教放我们回来的条件,是平之必须陪我们一起下山。”
“我只要安全离开了魔教,他根本不会在乎自己如何,他不会让你再有机会救他。”
“死不了人,却能试出真心。”
“你懂了吗?大师哥!东方不败给他吃的药,有没有毒,解不解毒,只在于你。”
“第一个与他肌肤相碰的人,若不是心中最在乎的,必然当场气绝而亡。”
“这是被下了‘失情香返’”之人所要承担的后果,东方不败给他吃的就是这种药。”
小师妹说,从黑木崖离开,直到他们下了马车,她都不曾敢碰林平之一分,更何况旁人。可他却那么随意地便牵了他的手。
“失情香返”到底与“失情香”还是有些不同的。更残忍,也更不忍。
它会要了无情之人的命,也会试出有心人的情。此为“情返”。
可令狐冲与林平之间怎么会产生人世间最珍贵的感情?!
他们曾经是情敌,他们现在是结拜兄弟。
但小师妹却说:“事实如此。这就是你问我的为什么。这就是我给你的答案。”
东方不败如此做,是因为她并未死心;胜天意之所以同意她这样做,是因为他想让东方不败死心。
令狐冲想,一个不惜如此设局煞费苦心,想让他身败名裂的人,真的只是为了称霸江湖吗?不是这样的,胜天意做的这一切,不过也只是为了一个人,为了一颗心。
“多么可笑,大师哥!可更可笑的是你们都还在自欺欺人。”
小师妹说,“他到现在为止,都还不知道自己中了什么毒。”她一把抓住了他的衣摆,像溺水的孩子握住了唯一的木板,“大师哥,若你真为他好,便放了他。若不然,最后即便身败名裂,受伤最深的还是他。”
“东方不败,你到底还是要给她一个交待的;圣姑,到底还是你的责任。不是吗?!”
“你起来吧,我答应你便是了。”这是他走出房门时最后说的话。
令狐冲想到了当初为救仪琳,与田伯光打架时,挂在嘴边的那句“一遇尼姑,逢赌必输”的歪论。
但不得不承认的是,有时候,伤害,也是一种保护;推开,更是因为在乎。
☆、心结(2)
2
辟邪剑法与独孤九剑,哪个更厉害?恐怕世间无人知道。所以,几乎在场的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
思过崖上的那次决斗,他挑断了他的筋脉,利用他的眼盲。那现在呢?令狐冲望着重新与他执剑相向的人,心乱不已。快!快!太快!众人心中除了这种想法,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考虑其它的感受。没有人看清谁先出招的,也没有人看到谁先停手的,所有人只知道,一片光影过后,林平之的剑已搁在了令狐冲的颈侧,而令狐冲的剑已对准了林平之的心尖。
“冲哥——”任盈盈惊心。
“平之——”岳灵珊担忧。
不过片刻,更多的嘈杂声随之而来。有梁发的,有仪琳田伯光的,有蓝凤凰计无施的,更多的是华山众弟子的。但令狐冲眼中只有对面用红布遮盖着双目的人。
“令狐冲,今日我林平之与你恩断义绝!若违此言,尤如此布!”一句话,断裂了所有仇恨与恩情。抛入空中的红布缓缓下落,分裂两片,红了令狐冲的眼。
“还有一剑!”林平之突然再次向令狐冲袭去。
然而,情理之中,意料之外,中剑的并不是闭目待刺的令狐冲。
“盈盈!”
“这是她欠我的!”林平之最后言罢,便转身离开。走得如此的洒脱,又如此的……狼狈。
剑尖还滴着血,是任盈盈的血。
眼角也渗出了血,是他心里的苦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