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卢木多说道:“不过是想到了个故事罢了。”他眼光闪动,笑得有些恶劣,本来性子里就有几分被压制住的率性张狂,这段时间跟京极彦的恶劣玩笑斗智斗勇,便禁不住露出来几分真性情。
“讲来听听。”京极彦扯着他胸口口袋里垂下怀表链拨弄,这人一喝酒,眼尾处的薄红就会加深,偏又生得面色苍白,眼波一挑带出几分凌厉,嬉笑怒骂看得人心颤。
“说有那么一个人,生得年轻俊美又位高权重,偏生有个怪癖,夜晚身边无人就无法安眠,倒像个赖着妈妈的孩子,不知是怕黑,还是怕鬼。”迪卢木多念叨着,故事当然是他现编的,说的是谁自然不言而喻。
“许是不怕黑也不怕鬼。”京极彦哼笑道,“不过是山间精魅粘人的紧,偏又最得他欢心,叫他恨不得拴在身边时刻带着。”他接的故事,自然也是现编的,伸长了手扯住迪卢木多的头发把人拽下来,支起身子堵住那张最近越来越伶俐的嘴。
亮如白昼的烛火熄灭,墙角滚落几个夜明珠,浅浅的绿色映着壁画上的浮世绘美人图,显出些诡谲的色彩。
“小说上记载,江南人获李后主宠姬小周后,夜见灯,闭目言‘烟气',易以蜡烛,亦闭目,言‘烟气更盛’,有人问她宫中难道不燃灯烛,她说道‘宫中本阁,每至夜则悬大宝珠,光照一室,亮如日中。’”黑暗里京极彦的嗓音也变得飘忽不定,“若那小周后也似那精魅惑人,倒是情有可原。”
迪卢木多笑道:“有你这种君主,臣子还真是命苦。”黑化了一次带走了他对于御主大部分的敬仰忠诚,和御主相处反而更加自然,说到底也是传说中的英雄,自有其傲气。
这一次的御主究竟是否值得他效忠,他一定会擦亮了眼睛仔细考察。
京极彦闭起眼,翻身裹起被子,打了个小小的呵欠,“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朕给的,他们受着便是。”
……
深夜中,又有人讲起了怪谈。
夜半时分不要睡得太熟哦,否则墙壁上的美人壁画会变成剧毒的曼巴蛇爬下来,把你变成一滩脓水哟。
对的,就是绘在墙壁上,那些衣衫半退面如敷粉的浮世绘美人,其名为,蛇蝎美人绘。
似有风顺着窗户缝吹进来,夜明珠被吹得微微滚动,光线跟着闪烁。
墙上壁画的美人,一双顾盼生姿的美丽眼眸,好像轻轻地,轻轻地,转动了一下。
第28章
江户的歌舞伎町,近些日子流传着这样的传说——柑馆住进了一位从邻国来的豪客,最爱听那各色离奇怪谈,若是讲得好,少说也能拿上一个装满金叶子的小荷包。
于是,江户城中的民间艺人歌姬游女闻风而动。
“知道吗,东街的颜夺又出现了……”
“郊外的河边,住着亡者蜈蚣,您听说过吗……”
“为什么会吃不饱呢,为什么会吃不饱呢?怪物如此苦恼地想着……”
“……其名为,夺皮蜘蛛。”
“吾之名为……夺皮蜘蛛。”讲述着怪谈的游女后背缓缓生出八条长长的蜘蛛腿,每条腿上遍布锐利如针的尖刺,娇媚的人脸不知何时已经剥落了一半,半面是美女,另外半面如蜘蛛,眼睛处生着巨大的复眼。
它的腹部发出嗡嗡嗡的声响。
“听到嗡嗡声时,就要开始逃跑了哟。”方才它是这样讲述的。
乳白色的蛛丝在空气中发出嗡嗡嗡的声响,丝丝缕缕黄色粘液挂在上面,带着让人头晕目眩的香气。
“会杀了你哟。”
八条腿灵活地追击着目标,足尖锐利如刀,轻易穿透了桌子。
“毒液啊,是从眼睛里注入进去的哦。”
口器里喷出毒液,滴落在地板上,腐蚀出一个个焦黑的深坑。
“然后钻进你的脑袋里。”
“换上一张新的人皮。”
“其名为……”艳红的长枪贯穿了口器,翻转着从脖颈处穿出,“夺皮蜘蛛。”
大量黑棕色的脓血从伤口处涌出,像是扎破了气球一样,夺皮蜘蛛飞快地萎缩下来,脓血一滩滩喷得到处都是,不多时地上就只剩了一个背上有八条蜘蛛腿的人皮。
一只只有指甲盖大小的蜘蛛从皮下爬出来,借着血腥的掩护冲向门外。
外面有数不清的人类,只要咬住一个,它就能接着存活下去。
然而突如其来的黑暗打碎了它的幻想,没了人皮它的战斗力还不如一只蟑螂,根本敲不破那坚不可摧的囚牢。
小太监打扮的少年面无表情地封好蝈蝈罐子,双手呈给京极彦,见京极彦没什么兴趣,便捧着罐子回了固有结界,拿去给陛下的猎鹰做零食。
如他这般打扮的宦官,当年皆是侍奉陛下养得奇珍异兽的好手。
迪卢木多坐在京极彦身边,还有两个黄衣婢女跪坐在他身旁,拿着绢帕擦拭枪尖上的污渍。
“已经是第五个了。”他算了算这些日子来袭击的妖怪,接过京极彦递给他的大福,在手上转了一圈,又送回京极彦的嘴里。
#论蜂蜜魔法的正确用法#
有时候他真觉得毒死京极彦只需要一个糯米团子就够了。
白糯米皮沾上蜂蜜的甜香,京极彦一边吃一边说道:“正主快来了。”
正主可不就是快来了吗,黑色和服的男人自称圆潮,为他们送上了一张极其精美的请柬。
“在下的主人将在明晚召开以怪谈为主题的宴会,还请您屈尊驾临,定会使陋室蓬荜生辉。”圆潮脸上挂着不多不少的微笑,虽然会让人感觉到虚伪但是却无可指摘的微妙弧度,眼神也让人觉得有些不适,但是他一张嘴说得舌灿莲花,几句话就能让别人对他产生信任感。
“非常会说嘛。”京极彦哼了一声,微微扬起下巴,迪卢木多会意,起身接过圆潮手中的请柬,打开放在京极彦面前。
“承蒙您谬赞。”圆潮伏低身子,说道,“在下的主人听闻您对各色怪谈非常感兴趣,这才派在下冒昧前来邀请,虽是陋室寒肴,却也会尽力使您宾至如归。”
京极彦没说话,手支着几案把玩着一个白瓷茶盏,视线连瞟都没往请柬上瞟一眼。
圆潮转转眼睛,又道:“这次我家主人还邀请了江户怪谈大师京极一郎前来助阵,藤原家的小少爷以及柳生老爷也都已经确认出席。”
“是吗……”京极彦终于放下了茶盏,像是被打动了心思,沉吟片刻,“取纸笔来。”
迪卢木多没有动,从内间里鱼贯而出几个侍女,各自捧着笔墨纸砚等物,素手研墨红袖添香,铺开一张洒金云纹短笺。
京极彦折折袖口,毛笔在砚边轻舐,提笔落墨写下一张回函,他的字算不得多么好看,不过胜在狂放二字,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也可称大气。
圆潮领了回函,低着头老实往外走,经过门口时状似无意地看了一眼绘着梅兰竹菊的墙壁,那里本应是一幅极美的浮世绘仕女图,听说这一位看着不喜欢,干脆花了大价钱自己找人漆了墙壁,重新画了花纹。
新画典雅秀美,一看便是出自名家之手,况且还有大笔钱做赔偿,柑馆当然不会阻拦,还殷勤地安排了新房间在绘画期间给客人暂住。
什么不喜欢。圆潮把目光移回地板上,心知肚明是那墙上的美女抵不住诱惑,想爬下来吃顿好的,结果反被当成了饭后的余兴节目,被彻底抹消了存在。
柑馆的生意依旧好得让人羡慕,圆潮揣着手走了几步,回头眯着眼看向那高大的楼船,除了他们谁还会记得这里百余年前曾经伫立过一艘更加奢华的楼船,夜夜笙歌来往尽是权贵豪绅。
那可真是人生中最好的光景了啊。圆潮咂咂嘴,背过身去接着快步走了起来,他的脚步看起来并不十分匆忙,步伐也不大,但是几步就已经走出了歌舞伎町,一闪身蹭进条小巷子,再也没有出来。
江户城中天光正好,迪卢木多跟在圆潮身后探查情况未归,京极彦换了出门的常服,拢起鹤氅,初春沁凉干净的气息恰好适合散步。
在他眼里,这座城市当然是比不上京城来得大气精致,不过熟悉又陌生的风景也别具一格,沿街栽满了樱花树,这个季节正是樱花盛开的时候,片片飘零如雪。
“那边的年轻人,要不要吃鲷鱼烧?”京极彦愣了个神的功夫,就被街边戴斗笠的矮小老人叫住了,老人推着辆双轮车,厚厚的棉被盖在上面,阻挡住热气流逝。
“又香又甜的鲷鱼烧哟。”老人踮着脚尖拉开被子,从里面拿出一个装在小纸袋里递给京极彦,“赏花的时候不吃点东西可就白来了。”
鲷鱼烧像是刚出炉没多久还热乎着,鱼形壳子里装着满满的抹茶馅料,满得鱼尾巴处都裂开露出一小抹绿色,甜香的气息颇是诱人,京极彦从腰间的荷包里取出几枚铜钱,老人摇摇头,笑呵呵地说道:“我请你吃的,这个的味道可是江户第一等的好!”
他说着,自己也拿出来一个咬了一口,把推车停在路边,“快些尝尝,凉了可就不好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