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云姬只觉得窒息,知道暮笙想出了晒盐法,却远不及眼下亲眼看到的震惊。
过了好半日,崔云姬终是笑道:“有了此法,出盐大大提升。官府尽可压低盐价,还怕什么?”
暮笙微微一笑,命人好生赏了晒盐的杂役银钱,又下令封口,谁都不许将此事透出去。
二人看完了盐,便并肩往回走。
暮笙问道:“接下去,你要如何行事?”
“自然是将这里仔仔细细地清洗一遍。”崔云姬嘴角噙着一抹冷笑,“卖了几年盐就以为是自己家的东西了,谁都不让碰,哪有这样的好事?谁都要为做过的事付出代价。”
暮笙唔了一声,连连点头。
“待我回去,便禀明老殿下,等老殿下同意,便将林潭拿下。”崔云姬又道。
月余的功夫,让他们将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摸清绰绰有余。林潭祖上是布商,家业到了他手上,几乎是一夜暴富,说他身后没有人,谁都不信。至于黄永济与刘惠民,这两个都是从父祖手上接的生意,根基早就有了,他们能施为的也不多,尤其黄永济,其子聪颖,看他的样子,也有改换门庭之意,必不会大意留下把柄。而赵成……
“一身血腥,是个亡命之徒。”暮笙漫不经心道。
金乌西坠,天况也一日日冷了,得快些回城方好。崔云姬也抬头看了看天色,暂先放下话头,快马回城。
秋日的萧索与冬日的苍茫不同,不凛冽,却让人怅然若失。
林潭自闵府回来。
管事见了她,忙上前道:“林爷回来了?”
林潭点了下头,想起什么,问道:“宛娘今日如何了?”
管事有些踟蹰着道:“仍是不大欢喜,只是膳食都用了。”
林潭的眼中闪过一丝惘然,一丝担忧,一丝深厚的沉痛,她终究只是笑了笑:“肯吃东西就好。哦,你去账房,让他们今明两日便给家中仆役把这个月的月钱结一结。”
管事惊讶:“这,这还没到放月钱的日子,怎地……”
林潭转身来,笑看着他道:“这几日辛苦大家了,明日结了,等到放月钱的日子再结一回,就当这个月给大家发两个月的月钱。”
这是好事!管事喜不自胜,连连拱手道:“小的代大家谢过林爷了。”
林潭笑笑,挥挥手,让他自去。
管事一退下,林潭面上的笑意便隐了下去,往日精明干练的眉目间满是疲惫。她叹了口气,全身的力气都被人抽走了一般,只觉得累,很累。哪怕到了自己家中,仍是累。
宛娘就住在前面的屋里,她慢慢地走过去,想要见见她,却在门外顿住了脚步。
罢了,相见不如不见。等明日吧。
事情已经拖不得了。她不是一个人。
这些年来,她对不住很多人,到了如今,只当她林潭是个背信弃义的小人吧。
隔日一早,天蒙蒙亮,林潭便到了宛娘门外。她换了身青衫,眉目秀气的像个饱读诗书的士子,而非世人眼中无恶不作的盐商。
宛娘醒得早,一打开门,就看到林潭随意地坐在她门外的石阶上。
见她出来,林潭站起身,语气平淡:“你收拾收拾,我送你去闵府。”
说罢了,她仍是淡然地望着宛娘,仿佛她适才所言,不过是你随我出去走走。宛娘默默地点头,道:“林爷稍候。”便转身往里去。
上一回,是三年前,她迫于无奈,亲自把宛娘送到闵府,宛娘问她,是否会后悔?她当时怎么说的?她说不会,宛娘脸上的那点亮光就随着这两个字消失,她们间的情分便彻彻底底地断了。
“宛娘!”林潭脱口唤道。
宛娘停下步子,背对着她。
“我后悔。”林潭艰涩地道。可是,后悔什么呢?回到那时,她能不送宛娘去么?不行,她只是个小小的商人,她无能为力。可是她又是个狡诈的商人,她深信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她总有一日,能把宛娘接回来,生活加诸在她们身上的苦难,总会过去。
宛娘转过身来,她的眼中干涩,没有泪,也没有希望。
“到此时,何必说这个?林爷能将宛娘送出去一次,自然就有第二次。”
林潭的心顿时绞痛,她低下头,低声道:“是我一直对不住你,你恨我吧。”
她少有的示弱,让步。
宛娘笑了,摇了摇头:“我不恨你,我会忘了你。这些年,我服侍闵大人,以此换回的好处,应当可以还了你当日赎身的银两了吧。林爷,我不欠你了,只希望你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林潭乌黑的眸子里满是伤痛。宛娘看了看她,只觉得这些年都是个笑话,她守不住身子,便守着自己的心,可现在看来,都是不值得的。说不出是失望,还是释然,她的命,就是这样了,从一个即将要伺候万人的妓子,变成只有一个恩客的妓子,心一旦死了,就没有什么差别。
她要在她们之间划清界限,林潭蓦然间心慌,脱口便道:“你欠我的,永远都还不清!”话音刚落,她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脸色顿时苍白起来,道:“你,快一些。”顿了顿,又道,“喜欢的物件都带走。”
她说完,又觉不如不说,漆黑的眼睛一下子沉了下来,却仍固执地望着宛娘。
宛娘已不对她再有希望,只是轻轻地问了一句:“林潭,你的心呢?”
☆、第六十一章
宛娘什么也没带,只是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既然已决定与她一刀两断,她就不会再要她的东西。
林潭见了也没说什么,送她到闵府外,并未送她进去。
宛娘毫不犹豫地走了,林潭站在她身后,一直看着她走入那座她待了三年的府邸,一直看着府门合上,她们被一堵轻飘飘的门隔开,却如阴阳相隔。
她眼中的亮光一点点沉寂下来,黯淡得仿佛整个生命都在这一刻熄灭。
宛娘走入府中,她对这里并不太熟,大多数时候,她都是待在自己的房中。
闵世杰安坐在厅中,见她进来,抬了抬眼,道:“弹一曲来听。”
厅中设了香炉、古琴。宛娘走过去,跪坐在琴前,素手轻拨,一曲《高山流水》倾泻而出。
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
琴曲易奏,知己难求。
三年来,闵世杰第一次正眼打量这个女子。
美,美得堪称举世无双,姿容卓绝,媚意透骨。闵世杰知道她美,如此美色,是个男人都无法阻挡。放着如此绝色,林潭竟然没有下口,闵世杰倒没有取笑他。他不是君子,但也没坏成畜牲,这世间总有一些常人无法理解的珍贵情意。
于是,闵世杰就试图从她身上寻找除了美色之外,还有什么。
一曲尽,琴音灭。宛娘将手指搭在琴弦上,垂着眼眸,静静地坐在那里。
美色与钱财一样,皆是怀璧之罪。红颜祸水,不外如是。
“林潭,他也精通音律,你们可曾琴瑟相和?”闵世杰问道。
宛娘没有动,眼睛仍然是垂着,看着她身前的古琴,回道:“三年前曾有过。”
“哦。”闵世杰点了点头,看到宛娘这样,他想到了什么,含着点笑意,问道:“你是怨他?”
宛娘不语。
闵世杰没有动气,继续问道:“他是个坏人么?”
宛娘依旧沉默。
闵世杰如在自语:“修路造桥,惠及乡邻,恤寡矜孤,敬老怀幼,可谓一派赤诚。可他是个好人么?行贿敛财,枉顾律法,狡猾奸邪,胆大包天。”
宛娘终于抬起头。闵世杰却不理她了,站起身来叹道:“谁能为所欲为?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也不知是叹自己,还是叹林潭。
这是三年来,闵世杰第一次与她说的那么多。宛娘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却有如身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什么都看不清。
兵卒到林府时,林潭身着布衣,安然地坐在堂上。她身前的案上摆了古瑟。
瑟有五十弦,乐声如流水,如南风。林潭闭目而奏,乐声不乱,悠然高阔。
兵卒面面相觑,不由守在门口。
尾音安然落下,林潭睁开眼,看到他们,直起身来:“我有嘉宾,鼓瑟友之。林某让诸位久候了。”
见她无反抗之意,兵卒也客气了些,未上枷锁,由她自己走了出去。
至郡衙,齐王、崔云姬、暮笙皆在。
三人在后衙见了林潭。
身为阶下囚,林潭甚是从容,依礼拜见,便坦然站着。
齐王点了点案几道:“你可知所犯何罪?”
林潭拱手道:“林某不知,望殿下明示。”
“乱政!”齐王道。
“何来乱政?林某是商人,从不谈国政,安分行商,起先是混口饭吃,后来能温饱了,便回馈乡邻,每年都出银钱赠予孤弱。去岁水灾,林某倾一己之力,竭力救灾。至于所做生意,在殿下与两位大人眼中,商贾是贱业,可少了商贾,百姓安得便利?有衣可穿,有粮果腹,有盐可食,我等功不可没。”林潭娓娓道来,毫不畏惧。
暮笙心中明白,想让林潭开口没那么容易,也不指望立即就能让他把知道的都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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