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脩祎想也知道那境况如何,照裴伯安狠辣的性子,想必还留有后手。
玉辇一路往建章宫去,孟脩祎闭上眼,懒懒地靠着,脑海当中诸多思绪纷扰。不知过了多久,玉辇停住,耳旁有麦荣恩恭敬的声音:“陛下,到了。”
孟脩祎睁开眼,就见暮笙站在不远处。她一身浅绯的衣袍,静静的凭着一树梅花而立,恬淡得很。
裴谌的奏疏是直接递到皇帝的案头的,消息并未外泄,故而,暮笙此时是不知道朝堂上那起波澜的。
孟脩祎早朝前便令人去唤了她来,便是要当面与她分说,这会儿见着人,她站起身,走了过去。
暮笙忙施礼,皇帝还穿着庄重的冕服,她看了看暮笙,牵过她的手道:“随朕进去。”
暮笙歪头看了看她,皇帝的神情遮挡在冕旒之下,并看不真切。
到了殿中,孟脩祎便将那道奏疏给了暮笙,自己则去了后殿更衣。
因往日孟脩祎也常将一些奏疏给暮笙看,听听她的见解,故而,此时她也并不奇怪,双手接过那奏本,便依旧坐到一旁的坐榻上翻了开来。
只一见,玉容顿变。
待孟脩祎再出来,她已换了一身月白的燕服,行动间,袍摆玄丝刺绣的祥云图案行云流水一般,哪怕去了那象征至高无上的冕服,也无法抹去她半点高贵。
暮笙听见脚步声,便站了起来,看着孟脩祎一步步走近,她手中紧紧地捏着奏本,紧张的神色流露在了她的脸上。
孟脩祎一笑:“看过了?”
暮笙认真地点头。
“那便成了,不过是让你知道,将来裴家入罪,裴谌可设法脱身。”孟脩祎到御案后坐下,口中随意道。
她原本是想逼迫裴伯安当朝与裴谌断绝父子关系,不想裴伯安倒是忍住了,不过也无妨,现在满朝都知道裴伯安与裴谌关系恶劣,再加上裴伯安貌似私德不修,也不好多指责裴谌不孝。
一件再严肃不过的事,到了她的口中便是不过如此。暮笙为她的语气所染,稍稍的放松了一些,然而事关兄长,她仍是仔细地询问了一番其中的来龙去脉。
“顺势而为罢了。正好让裴谌摆明立场,”孟脩祎瞥了暮笙一眼,“也省得将来他被牵连,让你伤心,说不定还要怨恨朕。”
☆、第四十五章
这话中分明另有深意。
暮笙手下的动作一顿,抬起头来望向孟脩祎。孟脩祎抚了下衣袖,容色温润,目含柔光,触见她的目光便是微微一笑,不躲不闪地任她打量,
她愈是无害,暮笙便愈觉沉重,她不由垂下眼帘,仿佛不经意般道:“陛下说的哪里话,臣怎会怨恨您。”
这话说的,真不老实,看似回答,实则是在反问。若是旁人倒也罢了,孟脩祎又岂能看不出她的试探、回避、遮掩?
她略一思索,便牵过暮笙的手,引着她到榻上坐下。暮笙正心虚,顺从地挨着她坐了。她向来温润柔软的掌心不知何时沁出阵阵凉意,湿湿的冷汗通过交叠的手沾到了孟脩祎的掌心。
孟脩祎深深看了她一眼:“你冷?手怎这样凉?”
暮笙一惊,乍然抽回手,抽回之后又觉不对,这动作太过突兀,显得她别有用心似的,便忙道:“兴许适才在外边时受了凉。”
孟脩祎想方设法要保下裴谌,是因裴昭,随口说出那话,是因邀功。将裴谌从裴家那烂泥潭子里摘出来的事儿已完成一半,孟脩祎正沾沾自喜地以为很有功劳,挺想听暮笙夸她一句。却不想,暮笙对她,仍是百般防备。
早先,她就与暮笙说过,她们是两情相悦。但现在看来,也许,仍是她一厢情愿。她们之间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
孟脩祎面上的神色愈加柔和起来,她温声道:“你与裴家渊源甚深,裴谌前途如何,你难道不关心?”
这渊源二字甚是精妙,暮笙不知她指的是她曾经说与她的,她曾为裴夫人治过病,与裴昭亦是多有交集,还是旁的什么。只得支吾着道:“臣……”若是前者,远不必连裴谌的安危都牵挂在心上,若是后者……
暮笙心乱如麻,莫非陛下发现?不会,那般匪夷所思的鬼怪之谈,陛下如何能想到?她忍不住去看孟脩祎。孟脩祎目光清明,唇边含着一抹浅浅的笑,见她看过来,那通透的眼眸中仿佛带着鼓励。
暮笙忙转开眼去,不会的,陛下不会知道,她再多圣明,也是凡人,读的也是儒家圣贤,轮回转世这种事,于她而言,不啻为无稽之谈。
“臣的确关心裴将军,只因希望这世上善恶有报。”暮笙想明白了,便很快地镇定下来,话语亦清楚利落起来。
孟脩祎觉得心口像被针扎了一下,痛意尖锐,随之而来的是无尽的失望与受伤,连同笑意都勉强起来。暮笙不禁皱眉,她总觉得很不安,今日的陛下太反常了,她们之间就像隔了一层飘渺的轻纱,她看不透她在想什么,亦不明白她是要试探什么。
“陛下,您怎么了?”暮笙柔声问道,“有什么话,是不能与我说的?”她看得出来陛下对她万分信任,也认为她们真心相爱,既然如此,有什么为难的事是不能说给她听的?哪怕她如今人微言轻,也愿为她分忧。
孟脩祎看着她,笑了一下,那笑容怪异得很,似是淡淡的嘲讽,暮笙正想看得仔细点,就见孟脩祎敛下笑容,神色平静:“你说的是,我们之间并无不能说的话。”
这分明又是一句话中有话的话。暮笙不安地碰了碰孟脩祎的手背,孟脩祎却一点都没有感觉到她的不安,反手就握住了她的手,正色道:“朕有一事要说与你。”
她甚少这般认真,暮笙直觉就不是什么好话,潜意识中就想退却,孟脩祎却不管不顾地说了下去:“朕喜欢一个人,那个人你也认识,她是裴昭。”
暮笙顿时觉得口舌发干。皇帝说完便盯着她,似乎非要她做出什么回应。她只得干巴巴地道:“陛下做什么突然说这个?”
“为什么突然说这个?朕也不知道。只是突然很想她。她活着的时候,从不曾给朕好脸色,朕却并不怪她,至少她对朕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实话。”
暮笙手心一空,孟脩祎已抽回手,连目光都投向了别处,暮笙瞬时连心都揪起来。
“现在她死了,一切都烟消云散。多年过去,我仍是这样喜欢她,我总想,只要她能回来,让我做什么,我都甘愿。”孟脩祎轻轻地说罢,回过头来看暮笙,她微微的笑,那笑意没有丝毫温度,连说出来的话,都格外冰冷,“你看,我念她至此,焉能移情?”
暮笙落荒而逃。
她什么都记不得,只记得陛下话中,切切深情。宦官进来禀事,她趁机跑了出来。
胸口似为重石所压,暮笙慢慢地吐纳,好不容易,才觉得舒畅一点。但也只是一点,皇帝的话语不断在她耳畔回响,让她怎么都安不下心来。
宫门外纠集了三十余名大臣,集体跪地请求皇帝收回准许裴伯安致仕的旨意。
如此声势浩大的百官请命立朝一来还是第一次。
原本法不责众,一下子处置那么多大臣宣扬出去也不好听,史书上记一笔,少不得落一个暴虐的名声。皇帝必会多加考虑。但他们来的不是时候,宦官来禀,让暮笙趁隙跑掉了,她还有话没说完呢!
皇帝痛恨这群党附的大臣很久了,这会儿又来坏她的事,当即下令,派一千御林军,将这群大臣都抓起来,投入大理寺大狱中。
麦荣恩觑着她脸色,都不敢提醒她御林军不负责抓捕大臣,匆匆忙忙就写了条子,请皇帝加印后,就亲自去传令了。
三十余名大臣下狱,仿佛戳到了大臣的哪根神经,余下的大臣纷纷上奏,尤其言官,更是活跃的厉害,上书指责皇帝用典严酷,奉劝皇帝虚心纳谏,释放大臣。
这已不是裴伯安致不致仕的问题,而是皇帝是否礼贤下士,是否胸怀广阔,是否能够听取下臣诤言的问题。
大臣有过,自有三司司其职,查明罪名,收集罪证,签发逮捕令,捉捕归案,而后审讯,定罪,一切皆有法可依,皇帝的做法,完全没有根据,是错误的行为。
奏折如纸片般飞入中书省,送到皇帝的案头,众口一词地指责皇帝太凶残,没有容人之量,败坏先王之法。
皇帝看了心烦死,不得不承认自己太过冲动,她第一次看到大臣们团结一致,心中升起畏惧,更多的是痛恨这种身为天子受制于臣的局面。
人已经抓了,放是不可能的。皇帝咬牙撑着,派政事堂诸学士与大理寺刑部一同审讯,力图将错就错,迅速找到罪证,将他们定罪。
余下日子,一面应对言官聒噪,一面气恼暮笙不信她,故而也不愿去搭理她,直到过去一月,她才知道,暮笙被蒙学士带去大理寺参加了审讯。
彼时已是年底,众衙门封印,所有公事,都要等过完年再说。孟脩祎终于得了片刻喘息,但接下来的宫宴、祭祀又让她忙得脚不沾地,期间还有耿直的言官提上几句皇帝有变暴虐的迹象之类的言语。搅得人心烦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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