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绍满是迷茫地点了点头,他现在满腹疑问。早前无意发现父亲与心腹密谋江山易主之事,他虽心惊,倒颇为向往,大哥就是个死人,一旦父亲得手,他自然就是太子,只可惜那时谋划的在太医署安插一个医正叫一个名作薄暮笙的小太医给搅乱了,欲借药物控制圣上龙体的计划破灭,幸而父亲早有防备,将涉事太医在牢狱中灭了口,不致被牵连。
到了后面,圣上防备愈重,父亲再未得过手,直到这几日,他突然想到,父亲为何要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太平盛世造反,成功的有几人?多被诛杀。父亲从一介寒门,一步步走到今日,并非鬼迷心窍之人,缘何如此?且他从前也从未发现父亲有丝毫这方面的念想,怎么突然就……
再有,而今看来,陛下对父亲戒心甚重,又为何裴谌能为陛下心腹?裴谌虽与父亲有隙,但他仍是裴家嫡长子,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他焉能独善其身?陛下又凭什么那般信任他?
一个个疑问闪现,裴绍非蠢钝之人,一时想不到深处,便看向裴伯安,期望父亲能为他解答,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裴伯安自知他的想法,神色稍稍柔和了一点,道:“你毕竟年轻,不经事,该说与你知道之时,为父自告诉你,现下却不是时候。”他说着,神色更柔和了一些,“另有一事,却不得不办了,你的婚事应当要相看起来了。”
裴绍知道,言下之意,便是要借婚姻与人结盟。他洒然一笑:“婚姻大事,但凭父亲做主。”
裴伯安拍了拍裴绍的肩膀,对爱子越发满意,心中已在盘算可与何人结亲,还有那万民血书,也该设法应对了,不能教陛下专美于前。
☆、第四十四章
庭前月辉,一地寒霜。
裴绍自裴伯安书房中退出,恰撞见匆匆走来的马义。马义本是裴伯安贴身小厮,对裴伯安忠心耿耿,三年前成了这府中的大管事,府里人见他都畏惧地称一声马管事,甚是风□□派。
见到裴绍,马义往边上让了让,拱手道:“少爷安好。”
裴绍停下步子,下颔急不可见的轻扬,微微含笑道:“管事是来见父亲的?”
马义垂眸,辨不清他面上是怎样一副神情,声音却是世仆特有的十足忠诚:“是。”
裴绍还欲问一问这么晚了,何事这般要紧,非要这时来禀,便听得里头传来裴伯安低沉威严的声音:“可是马义来了?快进来。”
裴绍唇边如大多世家子一般矜贵内敛的笑意顿时僵硬,马义快速地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后一拱手,稍稍侧过身,从他身旁走了过去。
回廊尽头迟疑着要不要上前的小厮见马义进了房中,忙快步小跑过来,到了裴绍跟前,小喘着气唤道:“公子。”
裴绍正有一些迟疑,欲往门边靠一靠,见那小厮过来,便斜了他一眼,小厮顿时谄媚讨好地笑道:“更深露重,小的侍奉公子回房歇了吧?”
竟是要防着他偷听不成?裴绍神色阴郁,回头复杂地看了房门一眼,推开来不及让路的小厮,抬步便走。
小厮一个踉跄,堪堪扶着墙站住,他不明所以地挠了挠头,连忙跟了上去。
海定掀起的风波并未平静,反而像有一把有力的推手在背后推波助澜一般,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安国公嫡长子,亲下江南参与赈灾的御林军左羽卫将军裴谌上奏疏参劾其父裴伯安结党营私,炸堤放洪,为一己私利,置万民于水火。
一本奏疏,千字有余,字字如刀,将裴伯安衣冠楚楚的假面凌迟一般的割开。奏疏是未经中书省,直接由淮安君派人送到君王的案头的,孟脩祎笑眯眯地看完,令女官将奏疏当朝宣读,顿时掀起轩然大波。子不言父过,裴谌难免也被卷入风波之中。
能起风波便好,能起风波便能传得沸沸扬扬,传得沸沸扬扬便利于父子断绝,父子断绝便能在后面将裴谌从裴家摘出来。孟脩祎心情不错,面上仍是一派平和,见底下争执得厉害,很是公正道:“关乎孝道,关乎忠君,此事定为后来者典范,朕纵为天子,亦不敢擅专。”
底下安静了。
再好的涵养也受不了皇帝这么挤兑,哪怕早有预料,看到皇帝这副“正义凛然”的模样也气人得很。裴伯安做了多年宰首,已久无人敢这般剥了他的脸面搁脚底下踩了。
他怫然曳笏:“何来忠君?臣怎不记得圣上何时定过臣罪?逆子为攀附圣恩,忘却生养之恩,教导之恩,是为寡恩鲜耻,不忠不孝之人!此事一目了然,何须再议。陛下为天子,当知当断则断!”
孟脩祎笑笑而已:“爱卿言之有理,然此事干系甚大,朕焉能不顾诸卿之见自下论断?”
大理寺卿杜旭闻声出列:“陛下容禀,臣尝闻,裴将军搬出裴府三年有余,中书令却不闻不问。裴将军为嫡长子,却受此冷待,可知中书令为人糊涂。圣人言,父慈则子孝。中书令自己不慈,又有什么底气当着圣上,当着诸位同僚说什么孝道。”
竟有这样的事?自古以来,嫡长便是支应门庭,焉能分出府去单住?况且京中从未听过裴家大少爷有何不肖之处,看如今不过二十五,便位居正三品武职,可知前途无量。众臣相互传递眼色,很是不解裴相向来精明,怎在如此要紧的事上糊涂?
为子所逆,家丑外扬,皆是极为羞耻的事。裴伯安如今被动的很,同僚那奇奇怪怪的眼神使他万分羞恼。
孟脩祎将目光从裴伯安面上挪到杜旭那儿,一脸惊讶:“当真如此?”又转回裴伯安,皱着眉头摇摇头:“朕记得卿膝下尚有一庶子?莫非是庶子更懂事乖巧?嫡庶不明乃乱家根源,爱卿糊涂。”
看她这般假兮兮的语重心长,还有同僚们眼中原来如此的了然,裴伯安更是气得牙根发疼,他维持着理智,暗忖莫不是皇帝已然抓住了他的把柄,否则何以这般步步紧逼。还有海定,裴伯安蹙眉,要将海定之死从他身上甩脱已是不易,然他已想到脱困之法,只要施展得当,裴谌那逆子算得上什么!
他正欲出声,便听得户部尚书说话。
“陛下,”卢平出列躬身道,“海县令以死明志,海内震惊,裴将军就在江南,兴许是查到什么了,悲愤之下,大义灭亲,实在是,好生令人敬佩。”
此言一出,满朝寂静。大义灭亲一词实在太过犀利,几可表明卢平已是明刀明枪地同裴伯安对上了。
满朝文武都知这是出于何人的授意。
在朝臣眼中,皇帝并不是一个羸弱易控的君王,相反,这年余来接连的动作已让她露出锋利的爪子。再加上裴伯安如今正处风口浪尖,纵使往常与他走得甚近的大臣,也不敢在此时轻易发声。
女官将奏疏读毕,便送还到了皇帝手中。皇帝轻轻抚摸奏疏硬朗的封页,看向裴伯安,她缓缓地露出一个笑来:“事情总是要解决的,依裴卿之见,此事当如何是好?”
“陛下眼中,恐已将臣同那奸恶之徒相提并论了。臣还有和话可说?为宰多年,得先皇信赖,托付新君,万不曾料到会有今日,陛下眼睁睁看着臣受人污蔑,名声扫地,却仍步步紧逼。臣心寒,不敢再立于朝上,望陛下许臣致仕。”
裴伯安以退为进,语气之中满是失望与疲惫,好似这昏聩的皇帝,冷漠腐朽的朝廷有多对不住他这忠心可鉴的老臣。适才不敢开口的大臣们登时警惕,裴伯安若是走了,谁来为他们顶着皇帝?多年狼狈为奸,他们早已利益攸关,哪儿还撇得清?
“裴卿这话说的,好像朕这皇帝做得有多狼心狗肺。”孟脩祎摇了摇头,很伤心的样子。裴伯安不做声,锐利的眼向四下一扫,纷纷有大臣来圆场。
事到如今,又岂是几句圆场就能囫囵过去的。裴伯安毕竟是老臣,手中势力不可小觑,按说他以退为进,皇帝就该抬手放一马,毕竟在没有切实证据,将老臣逼得无路可退,对皇帝名声也不好。皇帝至高无上,却不能为所欲为,君权与臣权向来是相互制衡,皇帝不想当昏君,就得讲道理。
然而此次,孟脩祎却出乎群臣意料,她扬手将奏疏扔在了地上,正侃侃而谈暗示皇帝处事不公的大臣猛地一颤,抬头望向皇帝,却对上一双冰冷的眸子。
“裴卿既对朕不满,朕亦无意强留。”
群臣大惊,裴伯安深邃的眼角精光内敛。
“横竖此事卿也要避嫌,不如就准卿所请,家去吧。”
竟是答应了先前裴伯安很不真心的致仕。孟脩祎说完,不必裴伯安出声,便继续道:“至于裴谌,究竟忠孝难两全,还是寡廉鲜耻,待淮安君归来,就知道了。诸卿,犯不上着急!”
说罢,孟脩祎便起身道:“退朝。”
群臣愣在当场,太突然了。孟脩祎却无意再纠缠,甩袖而去。大臣们才反应过来,陛下是来真的!忙俯身行礼,口称:“恭送圣上。”
圣上早已没影了。
孟脩祎登上玉辇,往建章宫去时,朝堂上已乱作一团,忠于她的卢平、杜旭等人自结伴而行,置身事外,裴伯安身旁却纷纷扰扰地为了一群七嘴八舌的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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