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脩祎做冥想状,竟然点了点头,从善如流道:“的确差了点,要不,现在就落到实处?”她一面说着一面就作势欲去宽暮笙的衣带。
这四面都是空落落的,莫说墙,连扇窗都没有,外面的人一样就能将里面的情形尽收眼底,暮笙哪能让她胡闹,红着脸,抱起琵琶阻拦她的动作:“您到底还要不要听了?”
孟脩祎见好就收,她本也没有急色到在众目睽睽下就动手动脚的,见她已经调好了音,便理了理衣襟,正襟危坐,洗耳恭听。
仍旧是《浔阳夜月》。比起孟脩祎,暮笙的琵琶声中更多了一丝柔情,一丝放达,一丝欲说还休却光明磊落的情意。
第二日的廷辩如时举行。
因皇帝下了旨,不论官阶,不论出身,只要是才捷俊士,皆可上殿一辩。
如此,自然声势浩大,场面之隆重,本朝绝无仅有。
孟脩祎高坐在御座上,她今日不曾着冕服,便未戴那十二旒冕冠,不过是松松快快地穿了身绣了使君子纹样的燕服,发上也不过一顶青玉小冠。
她神色愉悦地看着双方争辩,不了解陛下性情的只以为她是胜券在握,知道她的人便明白,她面上是什么神色,其实跟心里想的完全不关联,或许是一致,又或许是截然相反。帝王心术,喜怒不辨,这位年轻的陛下比起她前面的几位有明君之称的先帝丝毫不差。
☆、第三十三章
泾渭分明的两派人在恢弘轩敞的殿堂中相峙而立。看似旗鼓相当,说起来,也许还是以裴伯安为首的老派官宦看来底气硬一些,倡议对四司整治、笃行官营国策的那一边虽也有不少老臣,但一眼看去却多是年轻的官员,乃至尚未出仕的学子。
暮笙也在其中,她在一群或意气风发的学子、或精明内敛的大臣间显得很不起眼。她静静看着对面,站在众人之首,为满目朱紫所簇拥的裴伯安,这个儒雅的男子,仍旧是那般俊逸,岁月风霜带来的沉稳内涵,只让身居高位的他比当年那个身着青袍从朱雀大街上打马而过的状元郎更得人仰慕。
“紧锣密鼓的准备多时,这场戏,总算是拉开帷幕了。”
暮笙稍稍转头,只见崔云姬含着笑意,看了她一眼。
前方一锋芒毕露的学子正与一须发皆白的老臣辩地风生水起。她却如旁观看戏的路人一般自在得紧。暮笙一笑,如她那般压低了声:“待初战告捷,之后,便要看崔大人了。”
这一场,他们准备良久,从昨日陛下突然发难,到今日廷辩,对方措手不及,几乎是毫无准备。而崔云姬在这里,并不会上前做辩手,只是表明了一个立场,表明江南崔氏的立场,后面的事,她才要大展身手。
崔云姬含蓄地笑了笑,又将目光对准前方。她笑得颇具深意,暮笙正欲深思这是何意,便听得前方响起一声熟悉而威严的哂笑:“我竟不知你们这些学子,大晋未来的栋梁,如此上心的不是诗书礼仪,不是经纶典籍,不是百姓福祉,而是这般与民争利之事!如此刻薄,眼界这般狭隘,何必再在太学占那一席之地!”
裴伯安这番绝对称得上霸道的威逼说罢,这边顿时一片寂静。
大晋科举分两类,一是生徒,二是乡贡。由京师或州县有名望的学府出身,入尚书省受试者即为生徒,崔云姬走的就是这条路,她在中第之前便是太学学子;而乡贡则是不经学府,通过州县考试,一路取得资格,及第后再经尚书省受试,就是乡贡。乡贡素来就比生徒要难。若被从太学赶出去,想要再出仕,那机会便微乎其微了,哪怕再从童生考起,没个十几年,都别想走到圣上面前。
事关自己前程,原本侃侃而谈、步步紧逼的学子们便有些迟疑,反击的言辞便不那么锐利逼人了,慢慢的原本占优势的一方竟现颓势。
裴伯安仍旧是镇定自若,心中却渐渐生出不以为然来。昨日陛下突然借学子上书发难,让他猝不及防,本以为这皇帝隐忍四年突然有了动作会是多么锐利难当,亏得他看到这些说起话来引经据典、灵活刻薄的学子还觉不妙,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
裴伯安想着,暗暗朝九重玉阶上瞥了一眼,却见皇帝仍旧安坐,面上也没什么沮丧愤怒或焦急。这位心思深沉的君王真是越来越让人看不透了。裴伯安忽然间想起多年前,没有丝毫依恃的孟脩祎身姿笔挺地站在他面前,告诉他,唯有与她合作,才能得到最大的利益。
时光荏苒,这位他曾想过效忠的主上已从那个单枪匹马的小殿下长成君临天下的皇帝,而他们也无可避免地站到了对立面。曾经能让他手握大权的果敢皇女,已成了他想要一手遮天、凌驾众人的最大阻碍!
他向来知道孟脩祎这个人,不乏谋略,不缺隐忍,更是胆大包天。这么一想,裴伯安顿时收起了那点微弱的得意,满是警惕地等着接下去的变故。
果然,几乎是立即,裴伯安便听到一道女子清婉的声音:“宰首大人此言差矣,吾等所行并非与民争利,而是——”
裴伯安做了多年宰首,积威日重,哪怕有人反对,也委婉的很,少有这般直击脸面的。许久不曾被人直言反驳,他冷颜朝那边看去。
暮笙从人群中走出来,言语利索的很:“这不是与民争利,而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宝座上的孟脩祎稍稍坐直了身子,眼中闪过一抹兴味,仿佛这一场廷辩到了这时,才让她提起些微兴趣。
暮笙说完那句话,便看着裴伯安。
除去上次在宫门外匆匆一瞥,这是他们父女首次对上。暮笙明显地感觉到她的腿在剧烈的颤抖,若不是她拢在袖下的双手已紧紧的攥紧,死死地忍住心头如沸水一般剧烈的翻腾,她恐怕早就站不稳了。
这不是因为害怕,这是因为兴奋。
她盯着裴伯安,不放过他面上每一丝神色的变化,口中还不忘尖锐地反击:“莫非宰首大人以为官营所得之利只为一人享乐,而非充入国库?”
裴伯安顿时便皱了下眉。
“啧,”皇帝缓缓道,“说来,这些年专营之利虽然少得可怜,朕也不曾动用过分毫。”她笑了笑,望向裴伯安,“卿家未免太过小人之心了。”
若说先前暮笙不过质问,孟脩祎就直接将这罪名安到裴伯安头上了。
不等裴伯安自辩,马上就有大臣出头:“圣上,宰首大人从不曾说过专营之利为圣上独享,宰首大人苦心为国,不忍百姓受难……”
“可朕听了分明就是这个意思。”孟脩祎不耐烦地打断。
那大臣顿时瞠目结舌:哪有这么下老臣颜面的,这也太任性了!
众目睽睽,裴伯安不得不弯身请罪——纵使是请罪,他的双膝都尊严地挺立,没有丝毫弯曲:“臣失言,望陛下恕罪。”
孟脩祎冷淡的目光显露她内心的不悦,轻轻地在裴伯安身上扫了一下,便挪了开去,意味索然道:“罢了,人活一世,谁能没个失言呢。”
如此不留情面,这是,要与宰首彻底撕破脸了?!众臣心中惊疑,随即又释然,陛下若想大展身手,这一天就是免不了的。
一想到前几年陛下一声不吭,再到此时的步步逼迫,莫非陛下已有万全之策?
裴伯安身旁诸人顿时乱了手脚,相反的是先前被逼入角落的学子,立即奋勇而起,再行口舌之战。
要论朝事的熟悉,学子自然是比不上当朝的官员,但要说高谈阔论,老成持重的大臣怎么比得过口舌利落、头脑灵活的学子?
孟脩祎打的就是这个主意,让那些胸怀广阔、支持新政的学子,将墨守成规、只看得到一己得失的臣子逼入绝地。昨日提出,今日便廷辩,就是要让裴伯安哪怕明白了她的意图,也来不及再培养一批新的辩手。
耳旁充斥着为国为民的争辩,孟脩祎将目光挪到暮笙身上。小姑娘粉嫩的脸颊还有一点通红,她的胸脯还在微微的起伏。孟脩祎很快就将目光移开,再度全身心地将关注落在双方的争辩上。
最后的结果,自然是不负他们长久的准备。
皇帝大获全胜。
裴伯安什么阵仗没见过,一时的失败并不能代表什么。他的面上没有半点颓丧,反是带了丝不解与疑惑地看了眼暮笙,想起之前,她那秀婉无比的眼眸之中是失望是愤懑是仇怨,满满的复杂情愫,让人分辨不清。裴伯安自以手上没多干净,但也着实想不起与这清秀得如芙蓉出水一般的女子有什么过节。
这女子,给他一种奇怪的熟悉感。
察觉到他的注视,暮笙回过头来,弯弯的唇角像个面对真心疼爱她的长辈的天真小女孩一般纯粹得体,好似先前那些难言复杂的情愫,不过是场错觉。
裴伯安顿觉不安。
不过,他自负惯了,连皇帝都不怎么放在眼中,更何况区区一女子,很快他就将暮笙抛诸脑后,让人簇拥着走出殿外,去谋划在首战失利之后,要如何挽回如何得利。
而这边,未央殿中,站了黑压压的凯旋归来的众人。孟脩祎甚为愉悦,对众人恩赏了一番,而后便留下了暮笙与崔云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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