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幼琳摇了摇头,那双令人无比惋惜的双眸平静的对着暮笙,颇为得体礼貌地拒绝道:“不必了,我不乱走,就在这儿吹吹风,过一会儿阿舒就会来接我回家。”
她说到阿舒时,唇角便微微扬起,显出一个尤为耀眼的笑意,就如一个孩子提起自己最珍视之物。阿舒说的大约便是淮安君,她此时正在含风殿奏禀不便在早朝之时当着群臣的面说的秘事。
这两姐妹感情一定很好吧?回想起十几年前平林郡王府那一堆乌七八糟的事,暮笙在心间叹息,相依为命活下的两个人怎会不好?
仔细叮嘱了一番不可太过靠近边缘后,暮笙终是不放心,便陪着她一起等了。
过了约莫三盏茶的功夫,淮安君匆忙的跑来,未及她登台,孟幼琳便欣灵敏地听见了她的步履之声,欣喜道:“阿舒来了。”
果然,不过片刻,孟幼舒便小喘着气出现在了她们面前。
孟幼琳笑眯眯的伸手:“阿舒。”
暮笙便眼睁睁地看着孟幼舒咽下本要出口的训斥之语,无奈地一笑,握住她的小手,顺势便搭到自己的腰上,而后温柔的抚摸她的脸颊道:“又是独自上来,你可真不听话。”
孟幼琳靠在她的腰腹之间,轻轻蹭了蹭,仰头道:“小薄也在。”
孟幼舒侧首望来,仿佛此时才看见她一般,秀气的唇角微扬,道:“多谢小医正照拂舍妹。”
她的眼中带着一抹奇怪的惋惜,不过片刻,又转为释然。暮笙让她看的奇怪,尊卑有别,却也不好多问,只淡淡一笑,回礼道:“君上客气。”
孟幼舒看着她如出水清莲一般清雅婉约的笑容,不由更是可惜。这样身份纯粹、身后无错综复杂的势力的人,其实很适合,比裴昭都适合。可惜了,陛下并未动心,即便,她与裴昭那般相像,陛下都不曾对她有丝毫另眼相待。
孟幼舒转念一想,兴许,正是因为这一份相像,才让陛下更不愿靠近。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阴阳相隔之痛,谁能轻易释怀?
孟幼舒并不是多管闲事的人,不过是遇上了,恰巧她知陛下与裴昭那一段风流韵事,又恰巧陛下将查探暮笙之事交给了她,两下撞到一处,她便多了个心眼。
原本,她只以为,裴昭死时,陛下那般痛不欲生显见用情至深,而今得一个与她相似至极的人,这位富有四海唯缺一个裴昭的君王应当留她在身边聊解相思才是。
不过显然,是她想多了,当陛下弄明白了薄暮笙不过是一个与裴昭相像之人,除此之外,再无可疑,她便不再注意薄暮笙了。
也罢,谁知帝王心呢?从陛下登基之后,她便小心地保持着自己的本分,唯恐有所僭越,而陛下,也渐渐变得心术深沉,谁都不知她究竟在想什么。这种捉摸不透,喜怒难辨,在裴昭死后更是加剧。孟幼舒几乎不能分辨,小时一起读书的那位五殿下与今日身在九重宫阙的圣上是否是同一人。而她也不再是少年时掏心掏肺的她了。她而今只当陛下是个皇帝来侍奉。
不再多想。孟幼舒弯身抱起孟幼琳,孟幼琳缩在那温暖的怀抱里,笑与暮笙道:“小薄与我们同行吧。”
暮笙眨了眨眼,欣然答应,那如蝶翼一般灵动的睫毛轻轻扑扇,带着灵动与俏皮,惹得孟幼舒又是一阵叹惋。
作别之后,暮笙便回了太医署。
四个医正,只为侍奉那万乘之躯,且那人的身子还很不错。医正的日子委实是清闲。整个太医署都无比恭敬地供着四人,只因他们那一身医术是他人难以企及的。
暮笙坐着无聊,恰巧,沈医正、赵医正、刘医正这三位须发皆白的老头来寻她辨药。好得很,也算是一件消遣了。
四人皆是医道高深之人,切磋起来也深有滋味。
房门紧闭,四人席地而坐,中间有一袅袅生烟的香炉,端的是谈经论道之时的从容适意。
暮笙披了一件琉璃白的宽袍,秀发高挽,姿容秀丽,说到兴起处,款款而谈,仿佛有说不尽的药理,三位医正,问起,她也无丝毫保留,完全不惧绝技为人偷师,极为大方诚恳。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当初,老朽也曾与家君切磋,却远不及此时与小友的畅快。”刘太医拈着白须,称暮笙为小友。
暮笙自然谦辞:“一身所学,皆家君所授,不敢与他老人家相较。”
赵医正摇了摇头,仿佛她很不可救药:“医术是好的,就是人呆板了些。”
暮笙:“……”
说起来,薄暮笙于医道极有天分。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大晋纵横十道三百六十州,谁知哪座山上就隐居着一个世外高人呢?但在这太医署中,暮笙的医术已是之最,无人可及。故而那三位老医正才会满口称赞。他们一一把年纪了,也已达到医者在这世上最高的荣耀,暮笙比他们厉害,他们也不嫉妒,不过笑笑而已,江山代有才人出,唯有一代比一代强,才是兴盛之道。
人一旦上了年纪,心胸多会宽广起来,尤其是一些从前放不下的执念,自然而然便不再挂念。
三位医正尽兴而归。暮笙也甚为高兴。
因为,她找到了一个办法,一个能不负薄暮笙平生所学,不负先父期望,又不负自己对将来的殷殷展望的办法。
☆、第十六章
人必先自助,而后天助之。
将她一身医术延续,让薄氏医道扬名,乃至流芳百世,定能让先父让原来的薄暮笙满意。暮笙曾仔细分析过这二人的性格,薄暮笙便不必说了,她这般沉迷在医药之中,为人有一些不通世故,却是一个十分坚韧执着之人,这样的人,往往很纯粹。她所在乎的,是医道本身,而非其所附带之物。
而薄父,他本是济世救人的太医,却卷入先帝后宫的争端之中。往日繁叔也常言,她为医正,薄父也可含笑九泉了。医正是只为皇帝存在的,实则与医家救死扶伤、兼济众人的仁心违背。繁叔是薄家世仆,服侍了薄老太医一辈子,定是最了解他的人,他说薄老太医会含笑九泉,便说明,这是薄老太医所期盼的。直白一些讲,薄老太医,是一个爱名之人。
兼顾二者,著书是能行得通的。
世间多有门户之见,许多手艺,父传子,子传孙,不能发扬光大。医者之中,虽少一些,却仍旧存在,越是高深的医者,越不肯轻易收徒授道。若她能将薄暮笙毕生所学,汇编成一部医家巨著,将一身本事发扬光大,传递下去,岂不是恰好?
拿人手短,吃人嘴短。暮笙平白得了这安身立命的本事,自然就要想好如何妥善安置。不然,虽说,除了繁叔,不会有人怪她,却难免于心不安。
现想到了一个能两全其美的办法,暮笙松了口气的同时,不免甚为欣喜。
接下去,要解决的,便是如何进入政事堂了。这是一件更为棘手之事。暮笙唯有等待一途。
天下能人何其多,她要认真准备,不能那来之不易的时机到了,她却被阻之门外。
政事堂荣辱皆决于帝,若要得入,便要摸清陛下需要怎样的人。
暮笙站在太医署外,上一回碰到陛下的那条小径上。入秋了,那时清脆嫩绿的草坪都染上了萧瑟的枯黄。小径上飘满了潇潇飒飒的落叶。
悲落叶,联篇下重叠,重叠落且飞,从横去不归。
今次是没有陛下的玉辇碰巧经过了。暮笙意外地发觉自己竟有些……失望?
轻轻吁了口气,平复自己失望的心情。暮笙忽然发觉,若有朝一日,她当真入了政事堂,便能常与陛下相见了。念及此,暮笙的心狠狠地跳动了一下。先前决定要经政事堂这一条捷径之时,她并未想太多,只是庆幸与幸好有这样一条途径给她选,现在猛然将能与陛下时常见面,乃至说话,乃至为她出谋划策,暮笙便觉得自己的心跳不大正常。
作为一个医术高明的医者,她知道,时不时心跳异常是病,得治。
给自己配了一副有益平心静气的凉茶来喝,暮笙继续规划她眼前望不到边际的漫漫前途。
参政是天子幕僚。
陛下想要一个怎样的幕僚,便取决于她欲何为。
那么,陛下想做什么呢?
暮笙合上眼,就看到那一夜,在私邸当中,初次加冕的陛下,在平复了失去父亲的悲伤后,她过于灼热的漆黑眼眸明亮得如同正午之日,丝毫不掩饰那蓄谋已久的野心:“朕为帝,承先帝统绪,启后世盛况,愿保邦于未危,致治于未乱,夙夜孜孜,寤寐不遑,为久远之国计,创万世之伟业!”她说罢,转过头来,笑意朗朗地望着她:“昭儿,你留在朕身边,给朕做个见证。”
这番话,应当对着天下臣民说,而不是在这暖意融融的内舍,对着一个女子,宣告自己的勃勃野心。她知道,陛下是在以此为誓,愿成全她为一代名臣的心愿。
这个初登大位的少年君王,她给出的承诺太过诱惑,精准地抓住了她心中最渴望的那一寸软处,让她不舍拒绝。
在谋算人心这一条,暮笙还真是比不上孟脩祎。过去无数次惨遭落败的经验表明,在安国公府被裴夫人呵护着长大的她,真是比不上从一出生就失去母亲的庇护,在黑暗的禁宫当中独自挣扎过来的孟脩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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