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邪今日凌晨从睡梦中醒来,心口郁积着一番怅然。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也是三月的丽江,残雪被束于高山,石板路旁的溪流一日一日漫过河道壁上因为冬寒而干涩的青苔,青砖白墙被抹上杨柳色,一声鸟啼催醒一朵花,某一日醒来的时候,院里的花热热闹闹地开了一树,整院都是桃花的香气,清甜沁人。
梦里他似乎就是这家客栈的老板。三月的丽江,鲜艳颜色才方显露,所以游客不多。他有时坐在柜台前临一下午徽宗的帖子也没人来。
某一日他沏好了一壶雨前龙井茶,外面竟然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门外是一片青山,因雨色泽格外沉郁,似是乌云打翻了墨砚。雨越发瓢泼,在檐上掀起一片雨帘,将乌瓦上的青苔都冲刷掉了几分。
他凝神看着《阅微草堂笔记》,目落在一个“梨”字的时候,倏尔雨声大作。吴邪一抬头,才发觉一个浑身湿透的男子,推开了门,放入了雨声。
“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吴邪还沉浸在清朝的志怪中,一时恍惚,就把书里的语式说出了口。
“住店。”男子似乎没有觉得哪里不妥。吴邪看他一身都是湿的,格外狼狈,便赶紧道:“客官,钱不打紧的,您先下去洗个热水澡换身衣裳吧。”
男子点点头,吴邪赶紧踹醒了已经睡了半个下午的伙计王盟,让他带客人下去。
因为客人少,自然这待遇就是五星级的了,吴邪每天泡茶,必定为这人留着一杯。这人也和其他早出晚归的游客不同,他有时睡到日上三竿,起来喝一杯吴邪方沏好的茶,然后坐在院子里光线足的藤椅上看一下午的书。
第三日,那人在他对面喝完第四杯茶的时候,吴邪实在忍不住好奇心,问:“你来这,都不出去转转吗?”
“附近有什么好玩的?”男人手翻过一页书,漫不经心地问。
“那可多了去了,茶马古道,玉龙雪山,拉市海,如果你想走远一点的话,可以去一趟香格里拉或者大理,泸沽湖其实也不远。天天窝在客栈的游客,我倒是第一次见。”吴邪说完,又沏好了几杯生普。虽然嘴上这么说着,其实他也觉得这人哪都不去挺好的,生得一副好皮相,放在哪都觉得养眼,这几日往他家客栈过的姑娘都比平日里多了许多。
“你都去过?”男人喝着第五杯茶,抬了抬眉眼问道。
“八九不离十吧。”吴邪收起茶具,他完全有理由相信如果他一直泡茶,这人会一直喝个不停。那就是牛饮了。
日子一日日过去,客栈照旧是门可罗雀,转眼这人已经在客栈住了小半个月了,不过自从那天以后,吴邪再也没有见到过那样大的雨了。山川的绿一日日新了起来,院中的桃花抽出绿枝桠,花却渐渐败落了。
某一日那人出门了,他在柜台前发呆,想到那一日没看完的《阅微草堂笔记》,又翻了出来,看到那个“梨”字,莫名地有些烦躁,合上不想看了。又翻出登记的簿子,这些日他一直没问那人的名字,才想起那日这里有他签下的名字。
张起灵。起灵?他挠挠脑袋,奇怪的名字。昨日他偶然看见那人屋子里的行李都整齐地摆放着,猜这人估计这几日就要走了。梨,离。他以前看过一句话说,有些相遇从初见的那一刻起,就预示着分离。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留不住是肯定的,他没有任何理由立场、去留住一个说过几句话的陌生人。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当那个人走进来的那一刻,他其实真正想说的是:“你来了。”
不是打尖还是住店,不是这个哥哥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而是一句简单的,你来了。
似乎,他在这里守着等了很久很久,不过是为了等那人来此歇脚。
第二日,吴邪早起查房的时候,张起灵已经走了。没有人知道他是几点走的,床铺整整齐齐似乎昨夜并没有人在此躺过。吴邪在原地愣了半分钟,突然跑出去,在清晨的古镇上狂奔,那是他第
一次喊这个名字,大概,也将是最后一次。
吴邪找遍了他觉得有可能的任何一个角落,却一无所获。
然后,梦醒了。心中怅然,但是却又无比庆幸那只是梦。
吴邪就这么静静地看着身边沉睡的人。恍惚自己还是图书馆那个不知愁的少年,远远地坐在角落,偷偷临摹这人安静的睡颜。
似乎张起灵还并不知道自己暗恋他那么多年的事情,或许可以找个时机告诉他。他想到这忍不住笑了,难以想象张起灵吃惊的样子。大概是笑的动静有些大,张起灵皱了皱眉,颤了两下睫毛,慢悠悠地睁开古井一般深不见底的眼睛。
“早安。”他声音沙沙凉凉的,在吴邪的眉心,啄了一下。
吴邪伸手抱住这个没睡醒的大猫,笑道:“早安。我方才做了一个梦。”
“恩?”张起灵伸手顺了顺吴邪睡得翘起来的头发:“什么梦?”
“噩梦和美梦的集合体,”吴邪笑着,拨开挡住张起灵眼睛的几根刘海:“梦见了你所以是美梦,梦到你最好走了,所以是噩梦。”
“我不走。”
“要是你敢像我梦里一样丢下我走了,我就拿铁链子把你锁在地下室。”吴邪恶狠狠地说:“让你哪里都去不了!”
他其实也知道自己有些无理取闹,明明是梦境里的事情,他竟然把账算在张起灵头上。愧疚感才涌上来,就看见张起灵忍俊不禁,微微扬起了嘴角,笑得一派山明水秀。
“笑什么?”吴邪愣愣地搞不清状况。
张起灵凑得更近,咬着吴邪已经发红的耳朵说:“我很期待。或者你,现在就可以锁。”
☆、戒指
他们从□□国回来后,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吴邪的耳疾本来就是因为过大的精神刺激造成的,让他失魂落魄、魂牵梦绕的人已经回来了,加上配合治疗,好得出奇的快。而张起灵的身体底子好,所以一个星期也恢复的差不多了。
张起灵被救回来的消息也登上了杂志,毕竟这两个人的关系可是那场拍卖会最大的悬念。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吴邪和张起灵出院的那天,医院大门口堵满了拿着相机的记者。还好黑瞎子消息灵通,让医院开了平常都是关闭的后门,让两人溜出去了。
黑瞎子说吴邪家也被堵了,然后递给张起灵一张卡:“哑巴,这是你的工资、抚恤金和退休金。从今天开始,你被开除了。”他其实心中有些不舍,但面上还是一派不正经的笑意:“以后好好过日子,枪林弹雨的地方不要再去了。”
“恩。你以后自己小心。”张起灵接过卡,他知道他们之间没有说谢谢的必要。
“小哥,那咱们现在,去哪?”吴邪问。回家估计连家都进不去,进去了肯定也不安生。那些挖新闻的狗仔队他虽然没亲身经历过但也听闻过。
“去机场。”张起灵转过头,把手覆在吴邪冰凉的手掌。冬日未尽,他们可以去一个温暖的地方。然后,他们就来到了丽江。
午饭后,古街巷浸暖融融的阳光里,吴邪不想闷在客栈里,就拉着张起灵出门逛逛。
一路上,有卖纪念品的各种小铺子,卖音乐碟的小店,老板常常是文艺青年,放着一首不知名的民谣,然后坐在店门口,一下一下地用双手敲着非洲鼓Djembe,乐声伴着鼓声能穿越黛瓦白墙,传得很远。两人在一家象牙雕刻的店铺门口停下步子,篆刻的是一位百胡飘飘的老人,脑袋后的白发编成一条长长的细辫子,很有艺术家的风范,店铺虽小,里面象牙篆刻的物件却是琳琅满
目,配着丽江特有的七彩编绳。两人进了店铺,他依旧专注于手中的活计,眉毛也不抬一下。
两人四次看了看发现有一对大小相同的玉石戒指,色泽一深一浅,古朴大方。
“老人家,玉石戒指可以刻字吗?”吴邪转头问道。
“可以的。”老人家停下手中的活计,取下老花镜看了看吴邪:“小伙子,想刻什么?”
吴邪转向在旁边看象牙的张起灵,问道:“小哥,你说,可什么比较好?”
张起灵想了一会:“不然,我们名字的最后一个字?”
吴邪点头,因为今天早上的玩笑话,锁链他一时半会是弄不到,那就买一副戒指锁着也不错。
老人家接过吴邪写的两个字一看,摸着胡须笑了:“小伙子你们两个的名字可真是有意思了。”
“怎么了?”张起灵问。
“这‘灵’有神灵之意,‘邪’有鬼怪之意。可不是有趣”老人边说边从手下的抽屉拿出玉石雕刻的工具,又拿出几本字帖:“这些字帖,你们选一种字体吧。行、楷、草都有。”
王羲之的行楷自然是独步天下,可吴邪是打算把这当定情的戒指,自然觉得还是楷书庄重些。竟还真的发现了徽宗的瘦金体,这个字体练的人向来不多,练得好的更是寥寥。
“小哥,就选这个可以吗?”吴邪知道张起灵不会反对,可还是问道。
“恩。天骨遒美,逸趣蔼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