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气劲一冲,不知哪里掀起的急风骤澜,将四周青烟吹散开,水面也荡开层层波纹。不过片刻,水面竟浮上了一层浅浅的白沫,即便是竞日孤鸣看了也不由一愣,这药量比他想象的要多的多。
多的失了分寸。
只是好奇,这般药量,史艳文竟能活到现在?
此时却也无暇疑惑了,因为史艳文醒了,也不算醒,只是睁开了眼睛,木然的看着前方,鼻息不似方才虚弱,脸色依旧苍白,那双蓝眸却仍没恢复光彩,像是沉淀光泽的宝石。
暗沉沉的,失了魂一样,眼珠动了动,又沉沉的闭上了眼睛。
“还没缓过来吗?”竞日孤鸣轻挑起他的下巴,“那就再多半个时辰吧。”
……
史艳文曾在沉沦海游荡过很长时间,脚下的立足之地不过是三块巨木组合成的片舟,一望无际的黑色大海,中间无风无浪,前行全靠内力。等他筋疲力尽之时,意识也在那一瞬回归虚无,倒下的刹那,他才感受到了一丝腥涩的微风。
而后清醒在头重脚轻的来回摇晃中,好不容易聚集的一丝气力被侵袭的巨浪一拍而散,如坠深渊,到达沉沦海彼岸时,他第一次觉得靠岸的感觉如此温暖,即便有数千魔兵围而攻之,也没有在海上的痛苦难耐。
还以为再也不会有这种漂浮不定的感觉了。
现在又是在哪片海上呢?
奋力睁开的视线半开半阖,仍是模糊,依稀还能看见剧烈的阳光,还有阳光下同样摇摆不定的人,刀削般锐利的面容上还挂着俊雅不凡的微笑,只是具体的眉眼又看不清了,被什么反光的东西刺得眼睛都不能张开了。
船上还有其他人吗?
太好了,沉稳如他,也掩不住心中小小的雀跃。
抬手想碰碰那人的脸,手伸到一半却又无力滑落,但潜意识中不肯放弃的倔强,又让他忍不住在最后一刻下意识紧了紧手,抓住一丝冰凉,软软的垂落在手上。
然后便如登岸,安心睡去。
“……”
自头皮传遍全身的酥麻疼痛,算是奇特的人生头一遭,竞日孤鸣想,他该早一步停下的,在头发被扯下之前,在那只苍白的手颤抖的举到眼前的瞬间,但,史艳文的表情有很有趣,如同信任。
现在,谁还会信任北竞王?
低头看着怀中的人睫毛闪了闪,竞日孤鸣无端想起了昔日侍女为他驱香的扇,洁白无瑕,让人迷恋的柔软。
“主人?”
竞日孤鸣不着痕迹敛了心神,抬眼又带着那副温柔的常容,“药老下来了?”
“是。”
“恩,你去拿两套衣服,厚一点。”
“是。”
这座石塔原本不是用做客房,他甚至从没想过要在自己的隐居处布置客房,没有意义,客房是留给客人的。
但后来还是添了客房,还安排在最好的位置,万一有故人循迹而来呢?随便哪个也行,即便知道几率不大,也还是虚设着。
终究是派上了用场。
只是没想到这第一个客人不是他期望的任何一个,甚至不属于苗疆,只是曾有过几面之缘。
以君子之交来看,尚算佳客。
没成想佳客一来便遭受了无妄之灾。
幸好他还随身带了大夫。
大夫年近花甲,身体却很结实,头上白发稀少,额上两三道皱纹,穿着平常的儒袍,眼中透着小奸商的机灵,却很胆小。一手提着黑色的药箱四处游荡,平常也只在林子最后边露天的药庐带的最多,若非竞日孤鸣下令,怕是一年不出现也有可能。
而此刻这位常年居无定所的大夫已经满脸不耐的等了一个时辰,守在门前来回走动了许多趟,几乎要忍不住回自己的老窝,但一想起让他来这里的人,就不敢挪不动脚了。
当竞日孤鸣抱着人出现时,大夫终于眼前一亮,面露喜色,凑上前来,“哎呀,主人您可来了,这就是病人吗?快快放下,让老夫看看再说。”
竞日孤鸣在阶梯口被人截下,正对着来势汹汹的老人,巧妙的脚步微移后退一步了,避开几乎要扑上来的老者,无奈轻笑,“药老,这人可不是你随便能动的,不如先让小王将人放好如何?”
大夫老脸一红,讪笑着点头称是,还主动进去抚了抚枕头床幔,拍了拍枕头,跟招待客人的店小二之间就差了个茶博士,眼神放光,“来来来,放这儿放这儿,哎哟可轻着点,别哪儿磕着碰着了,好不容易来了个病人……”
“咳咳,”竞日孤鸣小心的将人放下,好笑的看着他,“药老,这人真的动不得,您下手可要慎重。”
“哎呀知道了知道了!”忽觉自己口气不对,老者终于移开一直放在史艳文身上的视线,无辜的看着竞日孤鸣,“呃……是的主人,只是小老儿年老体虚,手脚不灵,主人还是午膳用完再来探视吧。”
竞日孤鸣挑眉,慢悠悠的走向门口……旁的木椅,坐下。
“小王一向很有耐性,药老尽管动手便是。还有……”
“……”老者笑容不变,“呃……”
“您方才眨眼睛的样子与我之旧友神蛊温皇十分相像。”
“……”
“别误会,我并没有讽刺您目小的意思。”
“当……”
“记得,下手要慎重,明白吗?”
老者眼角一抽,两手相互搓着,笑的尴尬:“……这,呵呵,小老儿明白,明白。”
“那就好,”竞日孤鸣好整以暇的晒着阳光,道:“请诊脉吧。”
☆、在迩
大夫虽然平时有些滑头,但探病诊脉的时候还是极其认真的,一手搭着脉搏一手摸着胡子,很谨慎,也很平常。
平常很好。
平常的人不用花太多心思相处,也好控制。
大夫很少见外人,藏于暗处的护卫不愿见他,走在阳光下的丫头婆子异常结实,至多不过是葵水时找他抓抓药,方子还是自己写的,药也不让他煎,只当他是个药店掌柜,偏生一个个都是他不敢大小声的——连厨娘都是铁铲杀手。
是以手中唯一使得上力的病人就是那个整天下棋喝酒看书画画无所事事的闲王,且那唯一使的力气也不过是三不五时的送上一晚凝神养气汤,最大的不适也不过是些头疼脑热,不是睡得晚就是着了风,他这大夫做的委实悠闲。
也尤其闹心。
此回好不容易据说来了个大病人,总算能一展所长,药老自当全力以赴。
他的手先是按在右手脉上,凝神细诊了半刻,换过左手又诊了半刻,须臾又皱着眉头换了过来,来往反复几次,逐渐也抓耳挠腮的坐不住了,掀开袖子看了看,又在胸前几处按了按,脸色不是一般的难看。
久病成良医,竞日孤鸣知道他在烦恼什么,先时却只看着,也不说话,过了一会儿见他脸色红黑交加的,多少觉得有些感慨——行医救人,行的了医,却救不了人。
明明不算疑难杂症,但却无从下手,这种感觉确实很容易让人焦躁气馁。
而那样的表情,他曾在一个人身上看过不下百次。
总不能让人一直急赤白脸地愣着不说话,竞日孤鸣轻咳了一声,唤回沉思的老者,“药老可有清除余毒的方子?”
老者才回过神的表情又出现了瞬间怔楞,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来回看了看他和史艳文,“有是有,但这个人……”
竞日孤鸣点点头,也不管大夫脸上的奇怪表情,又问:“可是方子里的药材有难处?”
“呃,没有没有!”大夫冲他笑的尴尬,想了会又咬着牙问道:“只是,小老儿斗胆问一句,这人是不是史艳文?”
“恩?”竞日孤鸣轻笑,眯着眼道:“是又如何?”
“那他就是纯阳功体了?”
“是。”
大夫脸上纠结,“恩……”
“怎么了?”
“没怎么没怎么,就是,好像除了主人为他驱过毒外,似乎已经有人喂他吃过解药了,只是中毒太重,解药起的作用并没有达到理想效果,而且这□□……”
竞日孤鸣皱了皱眉,“很麻烦?”
药老脸色越加纠结,“这……说麻烦也不麻烦,倒是这人有些奇怪。”
“怎么说?”
“此毒倒不麻烦,不过是沙漠里的毒蝎内胆晒干捣碎成粉,解此毒只需多服几次烈药,辅以药泉活血之效便可。只是按说这药量之大,即便纯阳功体自愈能力超乎常人,也早该命丧黄泉才对。除非……”
药老见他面色不变,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接着说道:“……除非那些剧药并没有完全进入腑脏,而是大半停在了肌肉与皮肤上,小老儿怀疑……”大夫偷偷看了一眼面色如常的竞日孤鸣一眼,“怀疑这人体内受过重创,部分器官已然坏死多时。”
“……”他本以为史艳文只是功体受损,又中了毒才会如此虚弱不堪。
“本就命不久矣……”竞日孤鸣扯了扯嘴角,“无碍。”
“主人?”药老有些不明所以,无碍?
“……”
于他又有何影响呢?何必那么战战兢兢,竞日孤鸣看着床上还未清醒的人想,只要这人不是非自然死亡,只要不是这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