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然这一路的注目之礼怕是又免不了了。
“那块玉玦,”移动的目光被吸引住,史艳文脚步不自觉停下,“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竞日孤鸣顺眼一看,简陋的地摊上只有一块破布,生意也不好,胡乱摆放了些玉玦刻石。乍一看去很不起眼,材质下层,纹路纷杂,许多地方还有残缺,唯独它的雕工却细致的少见,刻画入微,活灵活现,虽远远比不上竞日孤鸣日常所配,但也有其过人之处。
那摊主是个年迈的老人,白发苍苍,略有驼背,眼睛也是惨淡的灰白,已是风霜满身即将入土的年纪。
竞史两人在他面前蹲下时,老人已是昏昏欲睡之态。
史艳文看了老人许久,微微一叹,拿起中间的半块鱼形玉玦看了看,老人见有客人上门,也强打了精神对他们微笑,用着生涩的苗语介绍着摊上的商品。
那半阙鱼形仿的是山海经中的赢鱼而制,刻有双翼,灵动可爱,原应有一对的。
“先生,我很喜欢这阙对鱼,能把它送给我吗?”
竞日孤鸣笑了笑,又拿了另一块相似的龙鱼佩,“好事成双,一人一个如何?”
“中原人?”来不及答话,苍老嘶哑的声音就已响起,老人似乎很开心,“你们是中原人。”
“是,”史艳文微微抬头,对着老人一笑,“我们是中原人。”
老人似乎对这个笑容很熟悉,眼中尽是迷惑,只是想了半天也没有头绪:“你是……中原哪里的人啊?我已经好久没见过中原的人了……”
“江南,”竞日孤鸣不以为意的笑道,“我们来自江南,老人家也是来自江南吗?”
“江南好,江南好啊,”老人眼中闪过怀念,“江南的水清,人雅,老朽以前去过一次,真是个好地方啊,可惜,老朽只去过一次……”
竞日孤鸣拿着两块玉玦掂量了一下,随口又问:“既远在中原,老人家又是如何来到此偏远之地?怎没有家人陪同?”
“唉……”老人重重叹了一口气,“家立于国,若非国难,谁愿抛家弃土?中原不是被魔世入侵了吗?老朽拖家带口逃到苗疆走商,又不幸遇到沙暴,好不容易打下的家业一朝尽毁,再也没有回去过了,哎……”
“但中原已经恢复和平,老人家为何不回去呢?”
“回去做什么呢?祖宅都被碾成了平地,只有我一个人。”
史艳文微怔,正想说话,竞日孤鸣却又抢先道:“抱歉,提起了老人家的伤心事。对了,这两块玉玦怎么卖的?”
老人一笑,豁达道:“都是中原人,两位拿走就是,权当缘分所至吧,粗鄙之作,本也不值几个钱。”
“那可不行,老人家独自一人已然生活艰难,又怎可随意浪费这等赖以生存之物?”竞日孤鸣从头发间取了一粒宝石,“不如用这个交换吧,普通的琉璃,算的上是价值相仿。”
老人家一愣,正想拒绝,竞日孤鸣却起身走了。史艳文看了看他,也起身叹道:“老人家,沙漠荒芜,天涯沦落,还是早些回家吧。”
两人已经走远,老人拿着琉璃珠一时沉默,晌午的太阳正是灼热,他却背心莫名发凉,果然是老了吧。
“回家?回家……”
老人收了珠子,挣扎的起身,佝偻着身子,漠市还未结束,他却要收拾一切返回归程了。
他紧捏着手心的珠子,北竞王身上的东西,价值千金,当做路费绰绰有余,就是不知道能不能买些其他东西。
……
果然人一多,麻烦也多了。
商道的尽头已经没有人烟,倒是卧了不少的骆驼,驼铃伴着疾风簌铃作响,鱼贯交替。
史艳文握着那半阙玉玦,竞日孤鸣正靠坐在骆驼旁,也打量着龙鱼佩,似乎有些举棋不定,连眼神都有些显而易见的晦涩难明。
史艳文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随之坐下,兜帽下的神色平静,却又隐含着落寞。
“要回去吗?”史艳文问。
“既来之,则安之。”竞日孤鸣将手中的龙鱼佩收好,“炎云何必那么着急呢?”
“那先生准备什么时候回去?”
“等吧。”
“等什么?”
“自然是等太阳落山,”竞日孤鸣半阖着眼睛,“才好上路啊。”
“抱歉,”史艳文微微侧侧身,眼中的蓝色被蒙上了一层阴影,“好像又给先生惹麻烦了”
那身影有些垂头丧气之感,竞日孤鸣想用手拍拍他的肩膀,但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君心洁净如玉,奈何风沙袭人无孔不入,便以不变应万变吧。”更何况这股风沙从来未曾停过——不过不重要的事还是不说了。
本是安慰的话,史艳文听了却更加内疚,即便心里却总是觉得哪里不对劲,隐而不发,呼之欲出。
“……不过能把我的事情调查的这么细致清楚,倒是不简单啊。”
竞日孤鸣勾了勾嘴角,“王族的信息网,自然不简单。”
“王族!”史艳文眼神动了动,“你是说苗王?”
“不是苍狼。”竞日孤鸣极快否定,笑中带讽,“原属苗疆旧王势力,千方百计的想以诛杀叛逆而彰显自身的存在感,乌合之众而已。”
“苗王不会允许。”
“所以,才不能让苗王知道啊,”竞日孤鸣闭上了眼睛,“他们也确实做到了。”
渗入王族交通脉络,实在是太危险了,尤其是在大乱方止的苗疆。
而苗疆,不需要这么危险的东西。
“所以……”史艳文看着远方,手指握紧了玉玦,心间如沉大石,“先生不待近侍,是以身作饵吗?”
“是。”
“迟迟三年才有动作,是因为没有合适的契机出现?”
“是。”
“先生还真是有问必答。”
“因为,”竞日孤鸣睁开眼睛看着他,慵懒的抬着眼皮,“炎云若是要帮助我,总是要知道的。”
“那么,”史艳文面沉如水,心中波动的情绪被掩盖的不露分毫,声音却像隐藏着尖刺,“那天的毒……”
“机不可失,难得的契机总得好好把握,”竞日孤鸣想拍拍他握着玉玦发白的手,抬起的瞬间却再次放弃,只是挡了挡阳光,被手指分割的烈阳已开始了西坠,再过不久就要进入冰冷的暗夜,时间过得似乎比他想象中的快的多。
“再过一个时辰,便回寺庙吧。连续两日未曾诊脉,药老想必该着急了。”
☆、逐月客
落日总是催促着长客回家。
这是史艳文第三次背靠残阳,行走于长河落日之下。
第一次他怀着对漠市的期待心情,彼时尚觉夕阳无限好;第二次他怀念着烈阳下并坐的身影,眼里尽是意犹未尽;第三次却有种美好幻想被破坏的难受,些微的失望像云影晃动在心上。
沉默不语。
他记得那个走商的老人,从年龄来说,他们其实相差不过半十。初次见面商人还是个才过不惑的普通大汉,在西剑流的追杀中带着家人四处奔逃,性格憨实耿直,说句谎话都能红半天脸。
不过几年时间,他的人生却像叠加了两个轮回,眼神浑浊,满面沧桑,话中的欺骗与城府让史艳文再次体会到何为“恍如隔世”。
战争都是残酷的,他从来都是最明白的那个人,能将一个人颠覆的那般彻底,浑身散发的孤独悲戚伤心绝望,命运与人生,一直都是战场的祭品——
无论是哪种战场。
数十年积攒的点滴智慧,小心翼翼的扮演着无力的逃难者,利用自己,声东击西的试探着目标。
利用……
史艳文无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弯刀,这个词他太过熟悉,无论是他施与别人还是别人施与他,无论目的好坏对象的优劣,利用,都是一件卑鄙的事。
但他除了叹气之外,什么也不能做。
倒不如多想想竞日孤鸣先时说的话。
“那位老人家不过是来确认在下身份——寺中有阵法阻挡,而在寺外以真面目示人,这是第一次,故而对方难以查明。”
“寺外的护卫全是自小暗中培养,不曾示人,亦无家眷,更不曾单独走动武林,暗中待命,即便是有内奸也难以传出消息。”
“若非小有实力,怎敢让敌人望而却步三年之久?若非此次契机难得,他们又怎敢冒然进犯?”
可笑的是,这次机会,还是竞日孤鸣有意允之。
欲擒故纵。
但史艳文最开始的问题依旧没有得到解答。
那日的毒,丫头若没有撒谎,那般药量,绝不可能让他倒下。那多出来的量,从何而来?是寺中人,还是其他人?若真是其他人,那又是受了谁的命令?目的又是什么?
是为了留下他,还是为了消耗竞日孤鸣的内力?或者两个目的都有。
若是其他人,如何能进入内院?如不是从外进入,那就必有内奸,并且范围极小。
若不是……
史艳文胸口有些沉闷,点滴犹疑萦绕于心,视线不由自主地定格在了前方夕阳下寂寥的背影上,片刻后又摇头否定。
定是他在魔世流连太久,连心思都有些阴暗了,竞日孤鸣怎会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他虽退隐,但若是为了中苗和平,即便未曾施恩,史艳文也定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