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你要来京城赶考,正好我也要来此地,便包了辆马车,若不嫌弃,接下来几日,可与我同行。”谢辛宛若一尊雕像,说起话来风轻云淡的,末了,随手打开一边的食盒,推到书生面前。
那是一盒子菜肴,还热气腾腾的。
书生睁大了眼睛。
他前往京城这一路,不知遭到多少白眼,他生在一个小村中,身上没有太多盘缠,一路风餐露宿也常有的,见了人家,最多有好心人施舍几个馒头一些剩菜,或允许他去柴房过一宿,哪里会给他坐马车,还给他准备这样的好菜?
可面前的鬼,却这样厚待他。
书生踌躇片刻,攥着衣角道:“谢公子如此厚待……小生不胜感激,然无以为报,这既然已经是京城城郊了,那不如将我放下吧,剩下的路,我可以自己走下来,不劳烦公子费心的。”
可惜,面前的是个鬼。
纵是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他都不敢多呆片刻。
谢辛听完表情也没什么变化,只是又将食盒盖上,整个放在书生面前:“也好,前面是定国寺,我将你放下。这个,我也不吃,你带着做干粮吧。”
语毕,也不管对方是否拒绝,谢辛又闭上双眼,打坐一般,不动不语了。
谢辛是鬼,不需要呼吸,他这样安静坐着不动,真的像是雕塑了。
书生看着面前的食盒,吸吸鼻子,就能嗅到里面飘出的饭菜的香味。
鬼不吃人食,那这盒食物是谢辛特地为自己准备的?
想到这书生心里有种莫名的暖意。
然而,在下车时,这份温情还是让一人直接捅破了。
车停在定国寺前,赶车的小厮阿四瞪着书生,道:“哪里来的穷书生,坐了公子的马车,拿了公子的食盒,居然还不领情,哼!”
被小厮一记眼刀劈中,书生有些无奈,好声解释:“这位小哥……食盒是谢公子给我的,我很感激他的帮助。”
十来岁的小少年一身粗布衣服,神态却极为轻狂傲慢,面对书生的辩解,他无动于衷,又骂一句:“斯文败类!”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书生掂着食盒,垂着头站在那不知所措,直到一只折扇轻轻敲了小厮的头:“阿四,不可无礼。”
谢辛撩开门帘,挽着衣角走下马车,阿四见状,立刻撑起一只纸伞,为谢辛挡住上头的阳光。
正午十分,是太阳最毒辣的时候。
书生万分惊讶,这鬼公子,竟然能光天化日下行走人间?
第4章 佛堂
书生万分惊讶,这鬼公子,竟然能光天化日下行走人间?
突然,谢辛抬起头来,一双眼眸正对上书生的。
白日里,谢辛的双眼是一种浅浅的琥珀色,书生从那双淡泊的眼眸里看到自己的倒影。
“有些事,别说出去的好。”谢辛看着书生,缓缓道。
定国寺的僧人走下台阶,询问谢辛来意,又有人询问书生的状况。
和善的老僧人听闻书生是要上京赶考的,爽朗道:“这可巧了,明日京城会有牛车来为寺中送食材香火,施主可随那牛车回去,就不必旅途劳累,还能多些时间看看书。”
“多谢大师!”书生听闻,双手合十向僧人鞠躬感谢。
“哼。”不远处阿四又冲书生翻了个白眼,便不看对方了,对帮忙拿行李的僧人道“大师,我家公子自幼体弱,这一路奔波,正午的太阳又猛烈,我怕伤了他的身,还望能在寺中歇息些时日。”
“这需问问我们住持。”那年轻的僧人礼貌回答。
“有劳了,”谢辛淡淡道,又唤“阿四。”
小厮很伶俐地拿出一个锦盒,道:“我家公子早耳闻定国寺香火繁盛,佛缘保一方安宁,正好想奉香许个平安,还望大师能打点打点。”
“好说好说,我去和住持说一声便是。”那僧人点头,接过锦盒,领着二人走进寺院大门。
书生被另一个老僧人领着,去了偏院暂住。
分开前,他又遥遥忘了眼谢辛。
白衣公子单薄的身形,宛若白日烈焰中的一株莲花,清清淡淡,像是快被日光照地透明一般。
定国寺是皇室钦定的法寺,正气浩然,不是兰若寺那种妖寺能比的。
可谢辛在这,也没被震慑,除了看起来有点病怏怏的,其余一切正常。
这到底是什么鬼,才能在人间如此横行无阻?
书生理解不能,又碍于谢辛方才那句“警告”,只得装作不闻不问,什么都不知道地去偏远的客房了。
定国寺来了个大香客,似乎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公子,给了很多珍宝作香油钱,会在寺里住上几日。
这条消息不大不小,如一块石头,扔进一大片湖,起了一阵波澜,随后又平静了。
太阳落山之后,一位僧人送来了灯油和面点,与书生道了安,便关门离开了。
书生看了会书,觉得自己晚上喝的粥有点多,便出了房间打算“放松”下。
路过偏院时,他听到有人在聊天。
两个僧人,一大,一小,大的二十来岁,小的不过十三、四来岁,大的在洗衣服,小的负责把衣服拧干。
“今天住雅居的施主模样真好,可惜,身体太差,脸色惨白的。”大的僧人将衣服在桶里淘了几遍,递给一边的小僧人。
“阿必师父让我准备了解暑汤给施主送去,那会他已经好多了。”小僧人胳膊细是细,但力气却不小,几下将衣服拧地水流如注,又丢进竹篓里。
“不过,他是个大金主啊,这次他给的香油钱,可不是什么白银,而是十足的珠玉宝石啊。”那大和尚提到这,语气都不一样了,眼珠子瞪得圆溜溜的“我午膳后路过住持的房间,看到他在那数,哎呦喂,小孩儿拳头大的祖母绿,一块又一块,简直了……”
那小僧人瞪了对方一眼,道:“都是献给佛祖的香火钱,你在那感叹什么。”
大和尚翻了个白眼:“法海你太天真了,什么献给佛祖的,这些宝石终究是要进住持的腰包的——”
那小僧人听了很生气,很严厉地说了一大串“对佛祖不敬”“对住持不敬”“造谣生事”之类的话,书生也听不进去了,焦急着去如厕。
他不知道,今晚,定国寺将出现这场复仇腥风血雨的第一滴血。
净德住持跪在金佛面前,“笃笃”敲着木鱼。
“南无、喝罗怛那、哆罗夜耶……”
喃喃佛语清净心神,净德敛着眸子,一手捻着佛珠,神情大慈大悲宛若忘记一切愁苦。
日夜寺内安静如斯,众僧也定时入眠,明日鸡鸣之后,当击鼓鸣钟,起香坐禅。
往日净德也会入定,但今天,他却有些心慌。
于是,他来了佛堂,点了长明灯,跪在佛祖面前,不紧不慢敲着木鱼。
外头起了风,几朵黑云遮了明月,天色登时更阴暗了些。
倏而,一股凉风过堂,金灯火光摇曳,净德手上一顿。
“呵……”
低低的笑声像是响在耳畔的轻呵呢喃。
净德放下木鱼,单手捏着佛珠,缓缓抬起头。
正上方,佛祖面容慈祥安定,目空一切。
他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
“呵呵,和尚……”
低低的隐忍的笑意,掩饰不住内心的欢喜一般,时远时近,飘在耳边不断撩骚着。
“好无趣的和尚,看我一眼呀……”
净德定定望着佛祖,宛若一根榆木,不闻不动。
最后,一只手,温柔大胆地抚摸在净德的肩上,指尖若葱根,滑过袈裟的纹路。
“妖孽,胆敢在佛祖面前放肆。”净德猛然睁开双眼,一掌生风,朝身边拍去。
这一掌汇聚了他几分内力,几分法力,寻常妖物挨了,定当即被震得魂飞魄散。
然而,一掌泥牛入海,他身侧空无一物。
那飘摇的笑声转大,回荡在穹顶:“你容我放肆,我便放肆,住持,可是你放我进来的呀。”
净德面容严肃,看向上方。
九九八十一块金塔图镶嵌于此,熠熠生辉,放眼望去皆是佛相,何来妖孽?
净德也十分诧异,定国寺威严正气,还从未发生妖孽能入寺内之事。
妖孽说,是自己放它进来的。
莫非自己真一念之差犯了什么……
净德猛然惊觉,某件陈年旧事在脑海逐渐苏醒。
三十年前,元和宫,一句“若不亡谢,谢必亡我等”,谢氏满门……
“哈哈哈,何如是,你倒好,躲在定国寺,安安心心做你的住持,敛财千万啊!我那一箱子宝石,可让你眉开眼笑了吧!”
净德狠下心来,厉声喝道:“妖魔鬼怪,佛祖面前,还不速速现身!!”
佛堂之上氤氲的孽障落了下来,盘踞在净德面前。
狂风吹灭了千万盏供灯,金佛面前两盏长明灯也烛火闪烁,最后黯然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