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的……”拓拔谌嘴拙,说不过一直以来就伶牙俐齿的元疏忆,于是她只好托着手里的东西,一瘸一拐的走到桌子前坐下,拿起手里的竹筷,软声跟元疏忆道,“姐姐快吃饭吧,时间不早了呢。”
“嗯,时间的确不早了。”元疏忆高深的冲她笑笑,看着还挂在西边山头的太阳道。
早早的沐浴完毕,元疏忆没有像往常那样再到庭院里去躺一会儿,而是用头巾裹了还在滴水的发丝,早早的就上了床,并且罕见的穿着齐整。
“姐姐不把头发弄干吗?”拓拔谌忧心的问,“夜里凉,容易得头风的。”
“用不着,反正会干的。”元疏忆看她一眼,笑了笑,“谌儿不来睡?已经不早了呢。”
“我还不困,昨天睡了好多的。”推脱着,拓拔谌摆手道,“还是姐姐先睡吧。”
“那我睡下了。”元疏忆对她笑笑,朝她喊了声,也不待她答话,就拉起薄被,闭上了眼睛。
元疏忆睡下时天色还早,夕阳的余韵还在天空中盘旋,拓拔谌小心翼翼的搬了把竹椅坐在她床头,拿了绽了线的蒲扇替她扇着。
清凉的风吹在人身上,就如清凉的月光,减缓了白日的炎热,给人以夜的宁静与安逸。
弯弓似得月亮爬到拓拔谌家窗口的那棵树上了,拓拔谌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眼发出均匀呼吸声的元疏忆,小心翼翼的拿起自己靠在一旁的拐杖放轻脚步往外走。
她刚刚转身,元疏忆就睁开了眼睛。
她根本就没睡着,也睡不着,她倒是想知道,一向乖巧听话的拓拔谌,今天反常的行为是到底在谋划着什么。
拓拔谌小心的走到东屋里,黑灯瞎火里对着那块已经掉了漆的牌位拜了拜,“娘,谌儿没用,不能给你们买好的祭品了,不过谌儿有做黄花麦果饼,就像您那时候教给谌儿的一个样做的……”拓拔谌说着咽了会儿气,隐在黑暗里的元疏忆知道她是在抽噎,“今年谌儿终于又能给爹送饼了,以前你们没吃到的,这一次,终于可以如愿了。”说着话,她慢慢的从自己准备好的布兜里拿出几块酥脆的糕点,对着牌位又拜了拜,抽着鼻子道,“可惜没有太多的猪油,也不知道娘吃不吃的惯。”像是在撒娇一样的,她对着牌位笑了笑,“娘,我走了,去给爹送吃的了。”说着,就蹒跚的走出了东屋。
元疏忆赶紧躲起来,看着她黑暗里月光下闪现的、一瘸一拐的背影,心中滋味莫名,她摸了摸怀里偷偷攒的几十两银子,又抬头看看连背影都瘦削的不成样子的、正拄着拐,努力不发出声音,慢慢在前方走着的拓拔谌。
心里酸酸的,怎么想,拓拔谌今年却都未满十五,还是个孩子啊。
她叹了口气,湛蓝色的眼里有波光暗涌。
这世上,不幸的人千千万万,又何止她一个人?自怨自艾的话,也太过矫情了些。
拓拔谌等到了庭院里才敢拿灯绒草点着了灯,在屋里她怕吵醒了正在熟睡的元疏忆,点了灯,拿了干净的竹盒子装了不多的、也是仅有的几块糕点,小心翼翼的用不用的废布将它裹起来,打了个结,垮在拿着油灯的左手上,右手拄着拐,慢慢的出门了。
后面,元疏忆谨慎的跟着她。
穿过家里有狗的顾大娘家,再转个弯,再绕过几家养蚕的人家,一直往前走就到了。
不光是元疏忆对于这条路熟悉到闭着眼睛都能走出来,拓拔谌更是连梦里都是会在这条道路上行走的。
——河边。
夜里的小河边总是格外的美,拓拔谌抽了抽鼻子,将油灯放下,对着小河喊了声,“爹,我来送吃的给您了。”
躲在河岸旁边的元疏忆闻言,惊讶的合不拢嘴,突然就明白了她今晚的异常之处在哪里,也懂了不久前,为什么她非要参合进那个落到水里的农家少年的事里。
“今天是端午节,我想,既然都是端午节了,那给您送粽子的肯定不少,所以我就不送粽子给您了。”拓拔谌又放下挎上的食盒,拿着灯照着波光粼粼的河面,看河水荡起了一圈圈的波纹,像是在笑。
“爹爹是不是猜到了谌儿要给爹送什么了?”拓拔谌也笑,漆黑的夜里,墨玉一般的眸子里却泛着光,“没错,就是爹喜欢吃的黄花麦果饼,从前您想吃,娘总是拦着你,现在,没人拦你了,爹,你高不高兴?”拓拔谌一边倔强的抹眼泪一边忍不住抽噎道,“爹,你今天高兴吧?这些东西可是谌儿自己做的呢。”
“你这傻姑娘,既然是闺女给我带来的,我当然高兴了。”
“谁?元姐姐!”拓拔谌惊讶了,“你不是已经睡下了吗?”
“是啊,我睡下啦,可是梦里看见有个小笨蛋拿走了吃的,所以我又醒啦。”元疏忆笑着打趣她,又好气又好笑“你若说那饼是祭品不就好了?害我还要落得跟逝去之人抢东西吃的下场。”
黄花麦果,取鼠曲草嫩汁加入适量面粉猪油,于清明扫墓时最为流行,三五亲友相约给逝去之人做的食物。
摇摇头,拓拔谌很是不好意思的道,“小时候给祖先做贡,娘亲做出来的黄花麦果饼大多数都进了我和爹爹的肚子里,可是娘很生气,说那是死人吃的东西,活人吃了会遭殃的。可是那东西真的很好吃,所以我都把它当成寻常的吃食了。就想着让姐姐尝尝的,可是又怕姐姐顾忌。”
“放心,我不忌口的。”元疏忆冲她眨眨眼,笑着道,“也不在乎什么尘世规俗。不过——”
“不过在端午节给你爹送这个,不会被人看见么?”元疏忆说着话走上去垫着脚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将目光定往清亮月色下美得如梦似幻的河水,低声道,“上次那个疯婆子说的话我不是很理解,现下我可是终于明白了。你爹……是不是溺死的?”元疏忆转过身盯着拓拔谌月色下更显苍白的脸,“你们村里……是不是神鬼之说盛行?”
像是在回忆过往的苦涩,又像是在沉浸在回忆里的甜蜜,拓拔谌嘴角扬起又放下,摇摇头,看着清澈的河水,叹了口气,“什么都瞒不过姐姐。”
她们村里何止是盛行神鬼论,怕就是风行都不为过。
村里的人若是病了,都很少去看大夫,反而请个巫婆跳大神的比较多。
“所以你从一个富家小姐变成一个穷钓鱼的,也是这个原因?”元疏忆听不出什么感情的问。
“嗯……”拓拔谌哑着嗓子回了她。
村里人相信神鬼,自从她爹淹死在河里以后,有许多人就说她爹的灵魂还在这河里,成了水鬼,会逮住机会就抓住村里人当做替身,污了这河水的洁净,让他们的子孙后代世世代代都不得安宁。为了平息村里人的恐慌和愤怒,她娘只好拖着病体请道士巫婆每日在河边作法,只是道士巫婆又哪里是那么好请的,不说每次都索要大量的作法费用了,就是一张符纸都要好几十两银子的,连带着要为她娘治病,久而久之的,也就掏空了她们家的家底。
“娘死后我也就不请那些道士巫婆了,不然可能连我们家的祖屋都要卖掉了。”拓拔谌苦笑,“昨天带着姐姐去的田地,是我们家最后的几块田之一了。”
“那剩下的那些田地呢?”元疏忆皱眉,“我记得昭国是不允许私自交易土地的,难不成你们都卖了?”
“山高皇帝远的,都快饿死了还哪里顾得及国家的法令?”拓拔谌摇摇头,“皇上就是不识民间疾苦才这样颁布法令的。”
远在京都,现在正在寝宫里批阅奏折的拓拔继突然打了个喷嚏,小声自言自语道,“是谁再说我坏话?”
☆、第51章
回到杨木做成的大门前已经是半夜,月亮照在锁在大门的石锁上,熠熠生辉。
拓拔谌手里提着的灯还在尽职尽责的发出它微弱的光亮,为主人照明,空荡荡的祖屋里从门板里的缝隙看进去黑黢黢的,却不会让人觉得会有妖魔鬼怪从里面跑出来,也不会生出来让人害怕的情绪。
忽明忽暗的灯光下,两个人的影子被拉的老长,歪歪斜斜的重叠在一起。
元疏忆轻轻的动了动鼻尖,从空中传来庭院里她摆弄的花草的气息,还有青石板沾染露水的味道,隔着一道门板,或者是隔着一道围墙,慢慢的慢慢的飘进她的鼻子里,渗进肺腑里,都是温馨而明暖的。
就像两个人此刻还交握在一起、不惧冰凉寒露的手。
找出钥匙,开了锁,元疏忆扶着拓拔谌慢吞吞的往主卧走。
以前她听梁絮虞说过一个瞎子和瘸子的故事,说是为了走夜路,两个人相伴而行,瞎子背着瘸子,瘸子给瞎子指路。当时她只是对这个故事报之一笑,并深深的嘲笑了一下梁絮虞那漫无边际的浪漫情怀,可眼下,此情此景,她却不知不觉的就想起了这个故事。
拓拔谌因为怕吵醒她没有拿自己的拐杖,而她手里的灯也快没油了,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里,那微弱的灯光实在是照不亮脚下的道路。
她搀扶着拓拔谌往前走,拓拔谌给她带路。
就像是故事中的瞎子与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