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天青撑着膝盖微微喘气,玄霄虽气息如常,苍白淡漠的面庞上却添了几许鲜活生气。云天青笑道:“多亏我在鬼界飘荡了几百年,当初轻功不如你,今日倒险胜半步,承让了。”
玄霄不理会他的调笑,拂衣走进山谷。此地景象与外间寒雪严冬截然不同,上望长空万里,湛然深碧,白云似带,舒卷回翔。谷中花深如海,灿烂若云霞一般。
凤凰如故,醉花成荫……
云天青抬手接住一朵悠悠飘落的红花,拈在指间转了转,道:“夙玉最喜欢这种花。”
玄霄背对着他,默然孑立。凤凰花正自盛放,火也似的红蕊重瓣涨满眼帘,依稀还记得那个素白裙衫的女子立在花树下,歌声幽幽,唱的是什么?
不过是悠悠我思,永与愿违……是万劫无期,何时来飞……
云天青在一旁自顾自地笑着道:“当年我从山下偷带了一坛酒,拉着你在这里对饮,说待他日不用再修那劳什子双剑,定要带你去看我家乡的青山云海,你我兄弟二人御剑江湖,何等快意……”
云天青叹了口气,自嘲般道:“罢了,这些酒后醉言恐怕只有我还记得。”
玄霄霍然转身,眼中怒火隐现:“云天青,为何你便认定我不记得?”
云天青笑容僵在脸上,一时无语。
紫胤师徒几人走入琼华故地,但见此处虽是幻象,然而金台玉阙无不清晰在目,山川宛然,若旧日光景重现,巨剑灵光笼罩之下四处元气流布,固守着此地一方清正。
陵越和屠苏出生时琼华派早已覆灭四百余年,此时得见,只觉虽同为道家清寂之境,比之天墉城的端严肃穆,琼华派则多几分山明水秀的轻灵之意。云天河亦是睽违已久,一步三回头地走在最后,东瞅瞅西看看,一路上想起许多陈年旧事,不由感慨良多。
“咦,那不是……”走了一段路,云天河突然指着前方叫道。众人闻声停住脚步,转头看去,却见不远处有淡白雾气萦绕,隐隐约约现出四个人影来——
着红裙盘双髻的少女一手叉腰,一手轻轻点着下颔,笑嘻嘻不知在说些什么;蓝衣白衫、身负剑匣的青年道子满脸严肃,挥手一拂衣袖;短发青年在旁边看得一头雾水,抬手摸了摸后脑;乌发玉簪的少女随手拨弄着箜篌,笑意温婉,广袖轻纱如流水般垂落。
曾几何时,正是年少峥嵘,意气凌云不知愁。
云天河双眼含笑,仿佛轻叹着说道:“是你啊,紫英……”紫胤微微摇了摇头,神情却是淡极。云天河不由自主跨出一步,向前伸出手来,不想还未触及,那几个人影便倏然化作无数碎光细芒,从指尖簌簌坠落。
“往事已矣,不必伤怀。”紫胤负手而立,静静看着这一幕,淡然道。
云天河将手放下,回头与他目光相对。但见幻境琼华山光水色间,紫胤就站在那里,穿着旧时的衣衫,虽然三千青丝已成白雪,容颜却未有半分更改。心头一个恍惚,便想起许多年前自己初涉人世拜入仙山,那个小师叔虽冷冰冰看似难以亲近,实则对自己诸多照拂。想起剑舞坪的冷月清光即墨的流水浮灯,最后想起离开琼华的数百年间,都是他陪在自己身边,度过不见天日的漫长岁月,任春秋代序日月更迭。
先前的几许黯然忽然烟消云散,云天河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心中一片澄明,便走到紫胤身边,笑了笑道:“走吧。”
绕过太一主殿,只见长长的玉阶凌空悬浮,迤逦没入雾霭深处,卷云台犹若浮在云端的一朵雪莲,似可与天界接壤。还未及靠近,便有一股强大无比的灵气扑面而来,凛冽光芒映亮周围一方天宇。定睛一瞧,才发现卷云台中央直直插着的那柄剑不过三尺长,然刃如霜雪,光采射人,周身溢出澎湃剑意,因而远远看着,仿佛上可通青冥下可临泉壤。
紫胤示意陵越和屠苏留在原地,只与云天河一道走上卷云台,平滑的地面上刻着纵横凌乱的剑痕,半空中长风呼啸,许多年前那一场刀兵相搏犹在耳畔。云天河想起旧事,心情不免有些沉重。
紫胤负手而立,并未做什么,那柄宝剑感应到剑主气息,忽而清光大盛,竟自行腾空而起,铮一声如流星般落入紫胤掌心。紫胤并指缓缓擦过剑身,周围四溢的灵气尽皆聚拢而来,一点点自剑锋敛入,先时那道铺天盖地的雪亮剑光亦逐渐变得稀薄暗淡。
忽听得身后轰然一声巨响,云天河心头一震回过头去,便看见诸般幻象崩塌,煌煌殿宇巍巍楼台在刹那间溃散殆尽,整个“琼华派”转瞬已不复存在,唯余空山寂寂,崖下云海涛生涛灭。灵光四下散开,犹如落了漫天漫地一场花雨。
天河与紫胤并肩站在高高的卷云台上,沉默地看着这一幕,只觉千载太虚,星移斗转,到头来亦无非黄粱一梦。
——梦醒人间看微雨,江山还似旧温柔。
“……”百里屠苏站在台下看着,虽知这种种景象是幻非真,仍不免低声叹了口气。陵越闻声转过头来,伸手在他肩头一拍,问道:“怎么了?”
屠苏摇了摇头,“没什么。不过是久闻琼华派乃昆仑剑宗,御剑之术冠绝天下,难免感到惋惜。”
“昔年师尊将琼华剑术带至天墉城,传承延续,方能惠及后人。”陵越亦有些唏嘘,颔首道,“如此算来,琼华于你我都有半师之分。”
百里屠苏道:“修仙门派多为灵气鼎盛之地,这些年间因有宝器护佑,方不被山中妖物侵扰。今后想必难保清静……”
陵越却不以为意,只淡然道:“这也没什么。自古以来,道法存续便不在外物,止在人心。再精妙的剑法亦会有失传之时,一派兴衰更迭亦是难免,然而道生万物,永存不灭。”
这番话由陵越口中道出,平淡中自见真章,独有一种看遍世情后的坚定和睿智。百里屠苏看着他的双眼,不觉有些恍惚,低声道:“师兄,这些天你变了很多。”
陵越知道他想说什么,不由微微一笑,反问道:“那是好还是不好?”
“自然是好。”屠苏不假思索地答道。
前世相识的时光不过堪堪八载,陵越漫长的余生他都无份陪伴,更没能亲眼看着他的师兄如何凭一己之力,将天墉剑道传承发扬,开百年盛世之局。后来他独自行走江湖,方于陌生人口中听得只言片语。如今得以重聚,屠苏满心感激之情难以言表。
二人在卷云台下闲谈了几句,待紫胤和天河下来,便一同沿来路返回。走至山道入口处,却遍寻不见玄霄和天青的身影,醉花荫也是空荡无人,天河刚与父亲重逢不久,此时颇有些闷闷不乐,紫胤却道事不宜迟,几人便先行御剑赶回了天墉城。
向玉虚掌门简单告知情况后,紫胤让云天河在临天阁相候,自己带着两个徒弟径直入了剑塔。
山脉深处依旧是灼焰沸腾,然而紫胤自琼华故地取回的那柄宝剑不知是用什么仙材铸就,通体晶莹,透出一阵阵慑人寒气,将周围咒水烈焰尽数抵消了去,一路向下走去竟无丝毫不适。
紫胤运起瞬息移形的轻身步法,轻飘飘如御风乘云,陵越和屠苏紧随其后不敢松懈。约莫行了大半个时辰,便已远去迢迢几百里。陵越前世在昆仑生活了数十年,虽知晓山腹之内另有洞天,却也并未亲自来过,又见脚下咒水之中禁锢着不少妖物,此时不免心生惊叹。
终于行至尽头,却是一方极开阔的平地,极目也望不见边际,而地面上浮现出无数法印,宝光耀目,将那幽深邃暗的山腹映得亮若白昼。一个硕大无朋的法钟悬于其上,两壁铭篆有密密麻麻的咒文,金光流转,雄沉之声不绝于耳,似可明法正心。正是洪钟震响醒众生,遍彻十方无量土。
而几条碗口粗的青铜锁链自四面八方垂落,法钟正下方,一头长逾十丈的黑色巨蛟被锁链穿过骨肉,紧紧捆缚着,庞然身躯蜷伏在地一动不动,仿佛正长眠不醒。
“封印已有松动,是以妖气开始外泄。”紫胤端详片刻,眉头深锁道。
“莫非这就是太古神器之一的东皇钟?”陵越仰头看着那口巨大的法钟,突然想起卷经典籍中的只字片语,“既镇在此处,想必这妖物至为厉害?”
紫胤微微颔首,“不错。为师曾与你提过,四百年前有妖孽现世,祸乱昆仑,便是这黑蛟兴风作浪。后来天墉上下齐心协力将其制服,封印在了山脉之中。”
放眼四周,山脉中除却这黑蛟之外,也禁锢着许多妖类,数不胜数。昆仑合聚天下至清之气,周围亦是妖物环肆,虎视眈眈。各玄门道派居于此地,清修之余,也是为了除魔卫道。
陵越曾执掌天墉城事务,自然也知道此事,并不觉意外,只于电光石火间想到了一件事。“近日天墉城突然地裂,更有弟子离奇暴毙,莫非与这妖物有关?只是这般看来,不像是有苏醒之兆。”
紫胤一手负于身后,轻描淡写道:“倒也不可称之为妖,那黑蛟原是上古神兽,历劫千载可化为龙,却不知为何竟误入歧途。”
“黑蛟……”百里屠苏一直盯着前方,缄口不语,此时倏然惊道,“莫非……和郁璘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