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枝灼灼3
辞别了周霆琛后,他径直前往他在上海暂住的房子。房子是他向沈之沛要求后,沈之沛为他提供的。那是栋公寓楼结构的建筑,他一人占了二楼的整个套间,拥有绝对的宽敞和安全,环境又僻静,所以他一见到就很喜欢。打开门,他摸到墙内侧的开关后按下,开关击在塑料壳上发出一声“啪”的声响,同白昼般明亮的灯光立马塞满了面前的客厅。他将行李顺手放在了沙发上,脱下外套揽在手臂上,踏着轻快的步子去了主卧。主卧的灯光偏黄,把他映的整个人都笑意盈盈的。他迷醉在刚才的回忆里,灯光给他笼了一层离世的纱,有了这片刻的保护,他更加放肆的回想起那人来。如今的他,眉目一如记忆中的那般俊朗,风韵神姿神仙道骨,三庭五眼完美的就如神赐予的那般。事实上,当他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就觉得他必是个仙;然而他若是个仙,必不会背负那般万海深仇...痛苦的回忆接踵而至,将他抽醒,他强迫自己遗忘,努力让如今的周霆琛充满他的脑海。他很清楚从他走向惊世骇俗的道路之后,他就是个不能回顾,只能展望的人。
就如戏曲里唱的那样:只有眼前路,没有身后身。
其实如今的周霆琛,他大致也窥出了几分意思。虽只有短暂的接触,他却早就能只凭一眼,断定一个人,不过这些都是对常人而言,他的少恭,每次都是不可琢磨,像是很久以前他们一起对饮的那坛竹叶青,非千尝不能全其味。而然这样的神秘去让他更加迫切的想要了解他,走进他的生活。他发誓这世必要将他们从前所欠下的纠葛,如数补回来。这是天欠他的。
他把外套留在床上,狠狠心拆了一坛竹叶青,酌了杯酒,持着走向窗台,一瞬间眼见顿时开阔。少恭不在的时候,他就如行尸走肉,有一遭没一遭的混着日子,只盼这漫漫煎熬能够尽快走过,半点没有对这个世界的兴致与热情。所以他总是以一种落后的姿态等待,执着于过往,在鲜血淋漓之中挑拣出只有他和他的点点温情。等待他再次转世的春夏秋冬,他都错过了这个世界的变化。现在睁开眼因他而生的眼,满目新奇,接踵而至,他倒有些招架不住了。不过再怎么说,他也是他——陵越大师兄。安逸尘站定在窗前,正透过那明明瓷质手感,却玲珑剔透的玻璃向外看去,大上海霓虹旖旎,映的人萌生了醉意。他不禁想起有人曾对他说过一句话:
等待因有了重逢的希望,才会显出它的价值。
简单的休息会儿,他拨通了电话。没想到那边接通的很快,他滞了一下,问向闵茹:“帮主那边,处理好了吗?”闵茹嗯了一声,答道:“葛叔去和帮主请示了。”安逸尘听她似乎有些欲言又止的意思,知道那事有些为难,便静静的听下去。那边却再无声响,他有些疑心闵茹离开了,便试探的唤了一声。闵茹立马“嗯”了一声回来,却还是无言。他一愣,虽只听得简单一字,他却能察觉到里面裹着无限的疲惫。他咬了咬嘴唇,有些愧疚:“那么多事情都麻烦你帮我处理,真是对不起。”闵茹怕他多想,便立马接口:“没有,反正...杀人对我来说也是件乐事。”电话两端又同时陷入了沉默,二人皆等待着,张大耳朵,期盼对方说些什么,却只能听到电流经过的呲呲声,一声一声,本来微弱,听多了,竟觉得刺耳。安逸尘终于准备开口询问,闵茹却突然说道:“你还是回来一趟吧。我才知道,洪帮这几年,一直在与森下龙一合作。”轻飘飘的一句,顺着电话线流了过去,却似乎正好击中安逸尘。安逸尘愣愣的说不出话,只觉得脑中电闪雷鸣,手一抖,差点滑落话筒。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帮与日本人合作的组织做事,更恐怖的是,他猛然明白了公馆主人死前撕心裂肺的那句“将我往死路上赶”,是什么意思了。回过神,他冲电话里简单的应了一声便挂下,给沈之沛留了个消息后,收拾东西,星夜兼程地上了路。
电话那头女子,待听到“嘟嘟”声后,才合上话筒。她甩了甩略略发昏的头,拿好武器正准备出门,却又折回去泡了杯咖啡。杯中的磨好的咖啡粉在倒入开水的冲击下氤氲的融进了水雾,就这么模糊的闻着,似乎也不觉得着黑咖啡有多苦。这些日子她的压力大到连她自己都会承认,自己的任务繁重不说,还要突然离去的安逸尘善后。前些日子,她拿自己做借口,向葛叔解释了安逸尘为何私自代表洪帮与沈之沛结盟的事,原以为可以把大部分责任揽在自己身上,没想到葛叔什么也没说,隔了好久,才缓缓告诉她洪帮早与森下洋行合作的这个秘密。她愣在原地,只觉得好像有一桶冰水突然灌入自己的脖颈,刺的她皮肤通红,崩裂开来。呆呆的望了会儿,她才颤抖着身子转身离开,似是一不小心蹭到水渍,她啪嗒滑倒,瘫软在地上,挣扎了几下还是爬不起来。
闵茹一口一口吞着刚泡好的咖啡,水仍是滚烫,她也不介意。喝完了咖啡,她突然很想抽只烟,虽然安逸尘告诫过她那样对女子身体不好,但她还是想抽的时候,就掏出一根烟来抽。她知道,她的烟都是为安逸尘抽的。她走向卧室掏开了抽屉,捻起一支烟,想着一抽完,便出门完成今天最后的任务。这么想着,她划起了一根火柴。微红的火星映着她的脸,微微跳动。此时已经三更。
关于刺杀案,周霆琛这些日子毫无进展。正好手头上也有些其他事,他便将它搁下,没想到一搁就是大半个月。一日晚间,他正好路过已被查封的那间公馆,想着也许能查到些蛛丝马迹,撕下封条便推门进去。按下按钮,骤然打开的灯刺得他眯起了眼,他猛然意识到,公馆早被他们查的天翻地覆,什么都没有。他想进来,只是因为这有过那个人的气息。
掩了门出去,他有些失神。回到家中,听得有谁“咿咿呀呀”的哼着什么,他皱着眉往那儿一撇,见得周鸣昌又在醉生梦死的吞云吐雾,心下又厌恶了几分,便不再理会,朝里走去,周鸣昌却突然“儿子儿子”的叫住了他,走到他面前,将烟管往他嘴边一送:“这批鸦片味道可纯了,来赶紧吸一口吧,吸一口,就舒坦了!”周霆琛骤然背着烟雾迷了心智,深吸一口。回过神后他猛然推开周父,强压着怒气,冷冷道:“你还管我做什么。你和你那宝贝鸦片做父子去吧!”
他扭头,“噔噔噔”的上了楼梯,脚将台阶跺的锃响。回到房中,他终于找到了发泄点,猛地甩上门,又将手能拿到的所有东西摔了个遍,仍不解气。他知道,那个让他如此憎恨抓狂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大烟鬼周霆琛!想到这里,他突然捂着脑袋歇斯底里的“啊!啊!”吼了起来。那声音凄厉的令人心痛,世间万物听了,好像都能触碰到那人正在流逝的生命。疯狂的发泄后,他站在遍地狼藉中大口喘气,房中骤然离了那“哐当哐当”的砸物声响,他倒有些不习惯。他回头看钟,墙壁上挂着的刻着罗马字符的时钟滴滴答答的转动的正欢,他发了会呆,觉得这无穷的寂静快要将他逼疯。喘息渐渐平稳,他颓然跌坐在床上。那床是西洋的进口货,床单被套上绣的都是欧式宫廷繁丽花纹。洋人的东西,其实他并不喜欢,但那被絮却巧的很,不知填了什么,软的似乎随便扔个什么上去,都能把它压成空气。周霆琛刚坐上去,那被絮便深深陷了下去。一瞬间柔软将他包裹,他不再多想,胡乱扯下衣服,打了个滚儿卷进被子,就睡着了。
☆、桃枝灼灼4
光线透过玻璃窗,打在了床前的地板上。在阳光的照耀下,满地的狼藉都模糊了形态,隐隐的看不真切,周霆琛被猛然泄入的强光刺痛了眼,微微睁开,视线迷离到地板上时,看见地板上好像浮了一张金色的地毯。简单的梳洗后,他独自一人吃了早饭。不知怎么的,觉得粥有些咸,他吃了几口就撂开了。他套上风衣,压了压帽子准备出门,想了想,还是向里屋喊了声:“爹,我出门了。”
绕了几个弯,走到将军府,门口守卫见是他来了,恭敬地向他行礼:“周先生好。”内院警卫仆人听到动静,也一律放下手头的事,向他打了个招呼,问候道:“周先生来啦。”
周霆琛点了点头,说了句“你们忙”,便朝厅屋走去。推开门,看到沈之沛在写字,说道:“将军雅兴。”沈之沛见是他,搁了笔,笑道:“你一来,我这字便写毁了。”周霆琛闻言拿起那幅字,宣纸由他手中自上而下的展开,见是苏子瞻先生的《定风波》,不由得心中默念: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周霆琛幼年贫困,连字也不会认,直到帮将军府做事,沈之沛才慢慢教会了他,因图的是实用,所以只会写钢笔字。周霆琛不会写毛笔字,却似乎对笔墨有着与生俱来的欣赏力。沈之沛的草书独树一帜,他瞧着这字笔墨雄浑,洒脱自如,光看着就能感受到书写时如狂风暴雨袭来般的磅礴气势,心下暗自出奇。目光逐渐移到最后一个字,看见那“晴”字写失了手,那笔横折弯钩弧度过大,将整个字都圈了起来,便揶揄道:“沈将军的胸襟又旷达超脱了几分,尤其是这最后一个‘晴’字,这一弯竟将整个字都包了进去,足以见将军海纳百川的胸怀,非凡人能比。”沈之沛闻言哈哈大笑,看着他,摇了摇手指:“非君子所为,非君子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