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了根烟,缓缓抽着,她继续道:“我们这行,做到这般名利双收的,也只有他了。”余光中看见男子看起了那封文件,便将目光投到远处,眯起了眼。这口烟她吸的很慢,许久才缓缓吐出。尼古丁化成烟雾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的脑袋也随之放空,隔了好久才猛然发现身边的男子居然很认真的用手指摩挲着文件中那人照片,小心翼翼的就像是擦拭着珍宝一样。闵茹轻声唤他,他并没有回答,或者说,根本听不到她说了什么。闵茹看着惊奇,明明那么美的女子他毫不在乎,却对一个男子有着特别的兴趣。她本来想开口嘲笑他,可安逸尘的一阵痉挛却让她明白了那人之于他的感受也许并不简单。她又静静观察了会,见安逸尘抖得越来越厉害,她不会安慰人,但此刻,她却不由自主地想虚搂住他给她温暖。俯身凑近,才听得安逸尘在小声默念着什么。她凝神,想细听,身边人却猛地一下拍案而起,把她吓了一跳。似乎是力气在这一掌中泄尽了,直起身的他却虚脱无力,颤抖着的腿几乎无法撑住他的重量,时刻都有瘫倒的危险。她纠着眉头望向他,见他面孔也不停的抽搐,以致他想把他口中的话语吐露出来都是十分的艰难。那份资料拽在他手里,被他无意识的绞成一团,皱巴巴的。他不泄气,仍执着的表达他想要表达的。几番努力后他终于说出了三个字,又一遍一遍重复,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明确。当他无比坚定的念出“周霆琛”三个字后,突然如释重负的,开怀,失神的笑了。像久病之人骤得良药,他一下子恢复了正常。衔着纯净的微笑缓缓坐下,他满足的将那纸拥入怀中,他的神情姿态,圣洁柔暖,如果硬要找一种状态来描述的话,闵茹会说,是圆寂。
闵茹看着他,心中不自觉有些痛,便伸出手,想拍拍他的肩,可发现面前的男子,以母亲保护婴孩的姿态蜷缩着,不知是掩饰自己的失态,还是守护怀中的那个人。
明明是两个长相截然不同的人啊...
女子收回了刚刚探出的手,似乎明白了什么,高傲的,冷冷的看着他,以免显得她才是被遗弃的那个。掐掉烟,她掉头离开,转身的一刹那,发现男子眼角好像有些晶莹。许是错觉吧。她这么想着。推开门,正好一阵早春的冷风刮来,还是有点砭人肌骨的凄凉之意。她忽然想起,许多年前,母亲将她遗弃在遍地洁白的雪地里。她没有挣扎,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这世界,有雪不断舞来,一切都是晶莹剔透的,都是彻骨寒冷的。
他将手头上的事全部托付给闵茹,便马不停蹄的只身前往将军府。鄞城离上海那么远,他马不停蹄三天才赶到。白日喧扰,长夜漫漫,他一个人在车中煎熬时,他便从最贴身处掏出一枚双环玉佩,剔透的相扣的玉环,同心结状的绦,裳摆飞扬似的穗。他慢慢撩开那穗,随着那一根一根垂下的黄穗拨开了记忆的帧。不禁游离到了很久以前,地点是崖角,背景是云雾笼后的层峦叠嶂,淡淡的烟青,是他们抹不去的哀愁,他就要远行。互相叮嘱之后,少恭为他亲手他配上了这枚玉佩。他说“戴上这了玉佩,永不许离开我。”当时自己是怎样一种欢喜悲哀交织重叠的感慨?他将玉佩送到嘴边亲吻,一遍一遍亲吻。当他终于瞧见‘将军府’的牌匾后,推开车门,脚迈在地上的那一刻,天旋地转,几欲瘫倒。他笑了一下,原来所谓旅途劳顿,车马颠簸不假,心力疲惫更真。
通报后,厅内虽有周霆琛,但沈之沛并不介意,便让他随着守卫进来了。刚迈进府门,他便觉得豁然开朗。已是春天,沈府的庭院中好似粉雕玉琢,特别是西侧的那几颗桃树,枝杈迈的极大,上面抖满了幼嫩的桃花。他盯着看,不觉失了神,恍惚中,好似有人折枝相赠。他笑了笑,又走几步,便到厅门口了。他突然觉得自己心跳得好快。
安逸尘将手放在门上,隔着雕花木板,他好像已经感知到了那人的呼吸。只一用力,便可看到那人。然而近乡情更怯,他手像软了一样,怎么力还未发出时便已泄去,尝试了几次亦不得解,他宣告失败,退了回去,时间仿佛静止了一样,只余自己“砰砰”一声急于一声的心跳声。须臾,他缓缓开口,嗓子有些干涩:“你先下去吧,我先在这里休息片刻。”
太阳变换着光眼,延伸出一串串金色的波纹划过庭院的万物。东侧的一棵老槐树长得茂密,薄薄的叶片正绿的葱油。那叶片将阳光投射了出去,打在安逸尘面前的屋子上。随着风的吹拂,光斑也似被吹佛的东一阵西一阵,好不惹人恋爱。庭中很静,他只闻得“沙沙”的树叶声和自己急促的心跳声。他闭上眼,有光影掠过他的眼皮,他只盼着那心跳声可以平静下来。只要平静一点点,他便去推开那扇门。
“这次的谋杀案,梅林那边已经有了点眉目。有人看到舞场外有个持枪男子,行踪可疑,我要你找到他,务必把这次的乱党一网打尽。”周霆琛看了眼沈之沛递过来的照片,眉头微皱,微微颔首,便去沙发上拿自己的行装。刚挥开风衣套上,拿过两把枪时,听得门被推开的声响。他瞥了一眼,发现是个同自己一样穿黑风衣,戴黑帽子的陌生男子,便不再理睬。配带好枪支后,他走到沈之沛面前向他辞行,沈之沛点点头,自然轻拍着他的背伏在他耳边道:“你是我的人,不许出了闪失。”周霆琛有些发愣,旋即应了一声便离开。经过那男子时,余光瞥见那来者似乎一直在盯着自己,不由得再次看向他。他抬起眼,正对那人的眸子,却吃了一惊:明明就是一对眼瞳,却好似容纳了星河与山川——是一种超越了时空的深邃。正恍惚着,他的腿已迈出了门槛,这才回过神来。他又回头看了那人一眼,便继续用黑鹰的姿态昂首阔步的离去。刚走了几步,听得沈将军说了一句,“你留下”。又迈了一步,听得一陌生男声道“我是安逸尘”。再走,便什么也听不到了。周霆琛突然觉得自己太过神经质了。
安逸尘将洪帮希望与沈之沛合作的事表达后,提出可以以解决这次刺杀风波作为见面礼,沈之沛闻言果断拒绝:“贵帮再有心,走的也是黑的。我若是混到了你们道上,那让我这边怎么看我呢?”说完,沈之沛端起茶杯,用杯盖抿了抿浮在茶水上的茶叶,似是想到了什么,视线飘忽的看着远处,用一种近乎骄傲甚至宠溺的语气说:“多谢贵帮烦心鄙人的事,只是这是我已经交给了我的黑鹰去做,他做事,向来都是万无一失。”安逸尘良久无言,垂目逆光静静的站着,背后清泠的阳光洒在他身上,将他修长的影子映上了刚刚扫过的青石板砖,意态竟有些柔和。似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他长舒一口气,微微勾起了嘴角,轻轻道:“将军不是猜不到吧。一个月前森下洋行大张旗鼓的摆开宴席愿与将军交好,而将军却至始至终都没有出现。此番羞辱,森下龙一岂会忍受?若真是森下龙一所为,沈将军还能保证这次的任务,和你的黑鹰万无一失吗?”果真他闻得沈之沛茶水在瓷杯中晃动的“扑泠”的声响,不禁有种报复成功的快感,但转瞬即逝后更多的却是无尽惆怅。他陵越什么时候沦落到揭起自己的痛楚来报复别人来获得满足?正晃神间,沈之沛搁下杯子,被这声响一惊,脑中一时收敛不住,化成刀光下意识的扫了他一眼。意识到失态后,他慌忙再度垂下眼睫。沈之沛却已捕捉到,旋即越发起了兴趣心照不宣的盯着他,像是要把他看透。其实听的安逸尘提到森下龙一,他知道必是洪帮得了消息,心下已有了计算。不过多少年的磨砺早把他锻炼成了一个皮与心分离之人,比方说他经常笑的时候,内心是阴冷的。很久之后安逸尘才知道他,自己,周霆琛以及闵茹都是同一类人。沈之沛现在在笑:“阁下似有杀气。”安逸尘闻言,面不改色:“这是洪帮的规矩。”沈之沛看出对方有杀意无杀心,心下便明白了几分,戏谑道:“安先生凭什么能够确定,你能动的了我?杀了我后,安先生又打算如何全身而退?”安逸尘冷冷的答道:“这世间没有我杀不了的人,我不在乎能不能全身而退,我只在乎,他死在哪,什么时候死,以什么方式死。”沈之沛微笑,自顾自地点了点头,将全身重量慢慢抵在椅子上。桌边五六步处便是一扇雕花木窗,双页开启。早春的风景似乎竟被这投入屋内的光与影容尽。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引用元朝吴存的《水龙吟 寿族父瑞 堂是日惊蛰》
☆、桃枝灼灼2
黑幕洒落,月色迷人,正是杀人的好时机。黑鹰向来喜欢黑夜,不单是黑夜适宜杀人的原因,更是因为头顶上星辰灿烂,他孤独时,躺在屋顶上,那星星便像一位故人的眼睛,用温柔的,看破一切的目光,安抚着他坚强外表下的破碎的灵魂。他此时埋伏在暗中,观察着公馆里的动静,脑中却不自觉的闪过幼时,一位算命婆婆惊异的看着自己,说他命主孤煞,经轮回亦不得解。命主孤煞,现在看来似是真的,虽然现在得到沈将军的器重,但他明白,他要的,自己给不了,所以他们之间,不可能相伴永远。周霆琛被自己的走神吃了一惊,原本冰冷的面孔又惨淡几分。他当然不信什么天命轮回,杀手若信这个,那活着便是对自己的凌迟。只是当他一个人瞧着夜空的时候,繁星几点,他总觉得自己有个前世的羁绊,在看着他。而最近,他总是频繁的想起那卟言和那眼睛来。轮回,似乎都在梦里可以触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