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父亲的命令,大概这一生,他都不会与七童相见。他嫉妒对方有哥哥,还有陆小凤这样“热闹”的朋友。可是接触才明白什么叫相见恨晚,对方与他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他以为会看到另一个虚伪的自己,然而深陷在黑暗中出不来的只有他而已。
花家七童是个周身有暖暖阳光味道的人,即使不能视物,也完全没有一丝自怜自哀。他很喜欢坐在窗前,感受绚丽的朝日和壮美的落霞,还问他有没有听见过雪花飘落在屋顶上的声音?可曾感觉到花蕾在春风里慢慢开放时,那种美妙的生命力?还有秋风中常常都带着种,从远山上传过来的木叶清香……
他怔在当场,竟答不上来。
眼盲从不能阻止对生命的热爱和对美好事物的追寻,可怕的是心盲……
他将园中的兰花送给对方,七童果然很喜欢。他还抚琴给对方听,琴音从开始的萧索、挣扎到愈发清幽平静,就如他的心境。
他虽然看不到,却知道抚琴时对方正认真聆听,绽放的笑容一定很美丽,可惜他已经寄去书信,引得对方的朋友找上门来。他对他终究是利用。
和计划中不同,来者并非陆小凤。此人声音雄厚磁性,隐约透出威严,他说自己是朱鸿,鸿鹄之志的鸿,富贵闲人一个,并非江湖人。
他有意试探,对方却不接招,当面带走了花满楼。
那日原老庄主受了内伤,落下了心悸的毛病。伤他的人并非来者,而是已经在庄中暗住一段日子的海南剑派高手。那日似乎还发生了什么,因为父亲砸坏了庄中物件,再也不提吴明,不提家传秘籍,不与对方互通书信。
父亲招惹上了狠角色,他不知道这种变化是好是坏。
自从遇见花满楼,他对自己的生活开始质疑。
若没有接触过黑以外的颜色,人生会一直是黑的,可是知道黑之外还有其他颜色,他无法再安于现状。
原老庄主暂时的沉寂,并没有影响几个月后的海上拍卖会。这座销金窟所赚取的大笔财富,都用在资助吴明和太平王世子的谋反大业上。他本以为原老庄主已经不跟对方来往,原来从没改变过什么。
父亲的理想,是他无法承担之重。在大义与孝道面前,他选择了退缩。
他开始策划让自己消失掉,金灵芝愿意帮他。对方是万福万寿园金太夫人最小的孙女,江湖人都想娶的武林世家女。有对方作证,没有人会怀疑他假死脱身,之后他们又策划让楚留香成为另一个证人。
一切都进行的很顺利。他凿沉了楚留香乘坐的船,在海上偶遇救了对方。
只是前往蝙蝠岛的路上,那个人又出现了,还带来了陆小凤。这次来者不再叫朱鸿,而是自称无名小卒,奇怪的是,明明对方是陆小凤的朋友,还曾闯无争山庄救人,陆小凤却似乎将对方当作另一个人。
待那人离船后,他故意在酒桌上漫不经心挑明了对方的身份。
“随云曾邀七童去无争山庄做客,还曾相邀过陆公子,不过陆公子事忙,便是他来接走七童的,怎么陆公子竟忘了吗?”
陆小凤喝了一口酒,支吾掩饰过去。不过语气波动瞒不过他。
他心中暗笑,生出恶作剧成功的喜悦。
“随云自幼不能视物,只通过旁人的脚步声和气息来记人。一个人的相貌可以改变,脚步声和给人的感觉,却是不会变的。”
话已至此,他不再多言,心中生出异样的快感。也许决定要离开,才随心所欲,不再顾及利害牵扯。
不久后他就顺利“死”了。
在蝙蝠岛上,官兵的包围中,陆小凤、楚留香等人的见证下。被金灵芝推下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他换了名字,用了新路引,改头换面不让人认出他。不过原老庄主不死心,到处派人找他。不久太平王世子也发了悬赏,除了寻找他的消息,还寻访名医为原老庄主看病。
他不知道这是否是个陷阱,直到太平王世子借着醉意夜闯皇帝寝宫,意图行刺事发,被永久囚禁在京城。
太平王世子的行为,无其他人参与,所以太平王府未受到牵连。据说太平王苦苦求情,才免去对方死罪,却要时常承受鞭刑,苦不堪言。
无争山庄因为偷税漏税及与宫九私交密切这个隐形因素,被罚没巨额财产。若不是原老庄主瘫痪在床,口不能言,六扇门的捕快还想请老庄主去衙门坐一坐。
他终于还是回到了无争山庄。原老庄主虚弱地躺在床上,全身经脉俱断,奇迹般的存活着,却生不如死。
以前对方是一棵参天大树,将他笼罩在密不透光的树阴下,触及不到阳光。现在才发现年迈的父亲,再也无法让人畏惧他的巍峨与挺拔。虚弱地躺在病榻上,无法再命令他,指使他,操控他的人生,决定他的命运,也无法再为他遮风挡雨,承受狂风暴雨了。
无争山庄终究没等来那本补全的传家秘籍,吴明葬身海中,连同他整个组织所在的岛屿一起沉入大海。他隐约明白了,隐瞒也是一种保护。只是比起之前的人生,他更喜欢照顾身不能动的父亲。决定对方每天吃什么,何时洗漱翻身,他会好好照顾对方,为对方寻访名医。
比起以前的原老庄主,现在的对方,更像是个慈祥的父亲。可以耐心听完他说话,可以和他一起欣赏四季变化的风景,再也不用去与阴谋和野心打交道了。
他将无争山庄的牌匾,换成了蝙蝠山庄。现在所有人都称呼他原庄主。他将那些名门正派的失传绝学物归原主,告诉他们是父亲寻来,还没有机会归还就出了意外。
那些江湖门派感恩戴德,纷纷求来名医为原老庄主治病,可惜对方病的太重,药石无医。虽然已取下山庄牌匾,江湖人提及蝙蝠山庄,依旧以无争山庄相称,仍旧尊敬得很。
他招揽了很多盲人为他做事,不再往地洞里钻,也不会缝上不听话奴仆的眼睛。比起作恶,为善更加让人心情愉悦。操控旁人的命运,也并非要使其变得和他一样不幸,也可以心存满足和感激。
他打听过花家七童,对方和陆小凤一起进宫,据说跟大内供奉学了高深莫测的武功。他想去找对方,却丢不下山庄的大小事务,这些背负的责任,如今已经不再是他的负担。
他已经挣脱黑暗,沐浴在阳光中,有了黑之外的各种颜色。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所以现在,他已经不再羡慕对方了。
他还会时不时打探太平王世子的消息,听说对方三天两头被施以鞭刑,过得苦不堪言。
江湖上依旧到处流传着红领巾的传说。有人说红领巾是老人,有人说是个孩子,有人说是个年轻人。更有传闻红领巾是侠义组织,到处行善做好事。还有人信誓旦旦说,红领巾是两个人,一人手持鞭子说教,一人动手执行,只要慢一步就会挨鞭子。
不过此人是个酒鬼,惯会胡言乱语。江湖上红领巾的传闻太多,真真假假的。更多人只闻其名,连红领巾的面都没见到,只知道红领巾武功已出神入化。
而他,一次都没有遇见过。
第159章 着魔(上)
初遇那人时,宫九披头散发,满身血迹斑斑,挣扎翻滚在地上,形象不堪入目。
堂堂太平王世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般狼狈却并非旁人之过,而是自身鲜为人知的爱好。
那人一口报出了他的江湖化名,狠狠将他碾踩在地上。
“你已得到了那么多,还想要什么?”
他并未听懂对方的话,只一味哀求鞭打。那人挥鞭的力道,即便把疼痛当做享乐的他也吃不消。
这场酷刑来得快,去得也快。那人临走前踹了他一脚,警告他不要觊觎不属于他的东西。全然不屑的语气,好似无形的鞭子甩在他心房,留下深深的痕迹。哪怕体质异于常人恢复极快,也驱之不散心头那一点点痒。
不属于他的东西?这天下所有的东西,只要他想要,必然会落入他的手中。就如他正在策划的事,南王世子能李代桃僵,窃取皇位,他也要在那至高无上的位子坐一坐。只可惜他没长一张和当今圣上相似的脸。
虽道可惜,宫九却对同为世子的堂兄瞧不上眼。为了皇位连亲生父亲南王都灭口,就算当上皇帝也只是个冒牌货,一揭穿全盘皆输。他与对方接触过,是个极其自负阴狠的角色,不比他纯良。
原以为要以武力逼朱见深退位,紫禁城少不得血流成河。他这位好堂兄却是瞌睡送来了枕头,能助他更加光鲜上位。
一切都来得太容易,这样的人生实在无趣,就算揭穿南王世子的阴谋,成功当上皇帝,似乎也同样无趣。不过他的人生太缺乏挑战性,既然师父吴明设计了那么多有趣的计谋,助他夺得皇位,他便投入其中,陪所有人玩一玩,将天下玩弄在股掌之间。
比起争夺皇位,被鞭子鞭挞的疼痛,更加真实快乐。在他看来无趣的事物,居然能引来有趣的人,那就真的开始有趣起来了。
透过被血污糊住的眼眸,他隐约看出对方是个五官英挺的青年人。他不在意对方的警告,只想要知道对方是谁,他该去哪里找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