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容收拾了碗筷向外行去,临走前望见秦师兄悲戚的侧脸,一个没忍住眼泪便落了下来。
她走之后,灵堂便陷入沉默之中,三妙一开始还能说些言语,到最后却不说话了。无言的沉默笼罩在这一方天地,迫得人心头压抑,难受至极。秦挽歌向火盆之中添了些纸钱,随后轻轻起身去侧堂拿出新的祭奠之物,他站起来时身形晃了一晃,三妙要出手搀扶时秦挽歌却拒绝了。
不多时,秦挽歌拿着还未拆封的纸钱走了过来,三妙看了一眼,不禁有些心酸,合欢派中数百年未曾有过伤亡情况,这纸钱白烛还是回来途中经过东海方圆千里最大的昌合城时仓促购置的。
人生在世,谁又能想到下一刻会是自己的丧命之时?
秦挽歌再度跪了归去,静静烧着纸钱,偶尔夜风吹进房中撩起一抹纸灰,伴着缭绕青烟与香烛氤氲了整个灵堂。窗外天色彻底黑了下去,长夜渐渐凄清,三妙一身“花间游”虽然已有不凡造诣,但终究修行不过百年,尚不能完全避寒驱热。娇躯几番颤抖过后,秦挽歌默不作声地脱下外衣,罩在了她的身上。
三妙耳尖有些发红,师兄外衣上的男子气息如同催情鹤草一般,让自己如沉醉一般不自觉地轻嗅。她拢紧了衣裳,偷偷看了眼只着里衣的秦师兄,随即大着胆子向师兄凑近了些,三妙轻咬贝齿,抬手将外衣盖在自己与师兄肩上。
秦挽歌一言不发,依旧望着问玉师姐的牌位。
三妙像是得到了无声的应允,轻轻低下头靠在师兄肩旁,倒不是如同情人之间的亲密相拥,而是如同两个幼兽一般彼此依偎取暖。秦挽歌神色一动,侧过脸望着低头的三妙,不过片刻之后却移开了目光。
师兄无声目光移开之后,三妙才缓缓松开了袖中紧张到握拳地步的手掌,她心底暗暗舒了口气,不动声色地将掌心里的汗擦拭干净。做完这一切,三妙才轻轻嗅了一口师兄外衣上的凌然男子气息,带着一丝暖心的淡淡笑容闭上了双眼。
这一刻,她无比奢望时间能够慢慢流淌,好让彼此依偎的动作持续到天荒地老。
就算未来这肩膀的位置不属于自己,此时能够相依余生心愿足矣……
秦挽歌做了一个梦。
梦中诸般情形在清醒时时突然化作了水月镜花,除了朦胧模糊的欢声笑语,余下的便什么都记不起来了。他隐约有一个念头,梦中的一切本是深深铭刻于心,只是在清醒时像是被谁轻轻蒙上了一层薄纱,再也看不清楚,再也想不起来。只留下几声女子欢欣的笑声,幽幽袅袅回荡在心头。
他心中忽然难受的厉害,那笑声……是问玉师姐的声音。
窗外天色渐明,灵堂之内烛火早熄,蜡泪斑驳如同女子伤情之泪。火盆里的纸钱也早已变作了灰烬,晨风吹过,轻轻而动。秦挽歌侧过脸望了眼依偎在自己身旁陷入熟睡的三妙,没有乱动,只是无声抬起手摄来纸钱与火石,轻轻声响后,跳动火舌再度吞噬了一张张纸钱。
秦挽歌抬眼望向灵牌前的一行烛火,手掌微微翻动,蜡烛便一个接一个地点燃起来。
他刚刚收手,却不想突然一阵风涌了过来,烛火纷纷颤抖,随即化作青烟全数熄灭。秦挽歌一怔,待到再度点燃蜡烛时却发觉先前那阵风轻柔地吹过脸庞,隐隐约约似乎有一道温柔女子的声音回荡在耳边。
秦挽歌缓缓睁大了眼睛,他猛然间站起身来,右手抚着微风吹过的脸庞,急切喊道:“师姐,是你吗?是你回来了吗?”
那阵清风似乎绕着他缭绕三圈,恋恋不舍。秦挽歌霎时间泪流满面,缓缓跪了下去,哽咽道:“师姐……你回来了,你真的回来了……”
刚刚被惊醒的三妙顿时吃了一惊,见师兄跪在地上泪水不断,也心疼地伏在他身旁柔声劝慰:“师兄,师兄,你莫要如此,不然问玉师姐在天之灵也不会安心的。”
秦挽歌往日里惧怕阴灵的毛病此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或许对他而言,问玉师姐无论变成什么样子都不是那些因“贪嗔痴恨”而不肯投胎转世的阴灵。他感受着清风的缭绕,眼泪渐渐模糊了视线,隐隐约约间那阵风似乎吹过身旁,向灵堂外飞去。
秦挽歌顿时踉跄起身,不顾三妙的搀扶挣扎着向灵堂外而去,“师姐,不要走,不要走!”
可是,那阵风还是离开了,秦挽歌孤身站在门外,望着渐渐明朗的天色,泪眼愈发肆虐起来。就在三妙缓缓上前要安慰他时,忽然远方的海面跃出一点璀璨金光,朝霞遍布的东方霎时间被映成了璀璨的金霞,色泽艳丽绚烂,照亮了半边天际。
秦挽歌身处绚烂朝霞之中,隐约间似乎听到问玉师姐的声音轻轻回荡在耳边:“……挽歌,要好好照顾自己。”
他缓缓点了点头,望着灿然的朝霞哽咽出声道:“我会的,师姐……”
青云山,风回峰。
一峰首座闭关后山,整个风回峰上下打点之事便落在了曾叔常的肩上,好在他拜入宁怀瑾门下多年,为人处事之手腕也早已练出。这一日,他照例来到后山,将风回峰大小之事系数报知于恩师宁怀瑾。宁首座时而开□□代两句,余下的多是默然无声的沉寂。
曾叔常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出声劝道:“师父,您不要这么难为自己……”
宁首座闭关的山洞之中一片寂然,依旧没有半点声响传出。
曾叔常轻轻叹了口气,随即向山洞方向行了一礼,道别后便转身离去了。
许久过后,那山洞之中才隐约传来几声低低之音:“……还望你在天之灵,保佑我们的孩子。”
远隔千山万水的东海流波山,忽然有人从梦中惊醒,三千青丝如瀑,如花容颜艳丽,只是额间的涔涔冷汗减去了不少美感。
她低低喘息,随即望了眼窗外的天色,问道:“风语,什么时辰了?”
门外有人应道:“临近巳时,师父,该起身了。”
她闭了闭眼,素手轻轻抚摸着怦然跳动的心口,仿佛间心有所感一般透过门窗遥遥眺望北方。
碧霄宫,吹雪小筑。
每日负责饮食三餐的小容,今日莫名来得晚了些,宁修明心中存了些疑虑,正准备开口询问却望见她红肿的眼睛,就仿佛刚刚嚎啕大哭了一场。他顿时楞了一下,下意识开口问道:“姑娘,你怎么了?”
小容没有接话,随手将饭菜放在桌上,便要转身离开。
宁修明又记起两三日都未曾出现的秦挽歌,动了动嘴角,最终还是没能忍住疑惑问出了口:“姑娘,你、你师兄他人呢?怎么好几天都没有看到他?”
宁修明不问还好,话一出口,小容的眼圈立马红了起来。
他吃了一惊,忍不住猜想会不会是合欢派的哪个前辈又因为自己的事为难于他,宁修明连忙问道:“秦挽歌怎么了?难道他又被人为难了?”
小容狠狠盯了他一眼,眼睛里泪水不住地打着转,她恨恨出声道:“还不都是因为你!为了保住你这个正教弟子,师兄他拿着逍遥扇闯进云舒宫得罪了云秋师伯,然后又从上任掌教所在的玉女宫将你完好无损地带了回来,继而得罪了玉音师伯。前几日他一门心思救你性命,甚至不惜违逆师命……”她说到这里,眼泪止不住地落了下来,
宁修明像是忽然被人扇了一耳光,愣在了当场。
“你知不知道,秦师兄是碧霄宫内金贵无比的小公子,从小到大都没有受过罚,可这次足足被打了一百棍又关进了水牢!棍刑不许用真气抵挡,木棍坚硬如铁又带着火毒,他撑到七十棍就昏了过去,可师父铁了心要罚他,硬是将剩下三十棍一一补完。师兄背上血肉模糊,神志不清,然后又马不停蹄地被关进了水牢里。四肢被困无从挣扎,每隔一个时辰海水漫过头顶,还有毒虫噬咬肌肤……”
她忽然捂住了脸,呜咽地哭了起来:“一百棍刑罚的血肉模糊,海中盐水的刺激,毒虫蛇豸的撕咬……师兄背上的肉全烂了,全烂了!”
宁修明彻底怔在原地,眼泪无声无息地砸了下来,他心里一阵阵发疼,像是有人用刀刃狠狠绞了起来,五脏六腑全都被扎了个遍。
小容狠狠抹了一把眼泪,指着宁修明恶声道:“我告诉你,要是秦师兄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小容第一个就把你送去见阎王!”她像是发泄似的端起了碗筷,双手颤抖之下一个白瓷净碗“啪”地一声碎在了地上。
这一道声音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宁修明像是被唤回了神,丝毫没有注意自己手下力气死死抓住小容的肩膀,急切问道:“他人呢?!他人在哪儿?!我要去见他!”
小容狠狠挣扎却怎么也挣不开,最终心里一横直接把碗筷全都砸在地上,噼里啪啦一通乱响之后,宁修明才算勉强定住心神,缓缓松开了攥紧她肩膀的双手。小容双肩生疼,但此时的她已经顾不得去管这些了,她站在碎瓷片中缓缓亮出自己的法宝“离人箫”,指向宁修明的心口方向,冷声道:“不用想着去见师兄,这个时候好容易师父才停了对师兄的责罚,你一出去只怕师兄又要承受新的惩罚。”
宁修明急道:“那我就整日在这里等消息吗?!”
“没错!”小容法宝没有挪开,依旧俏脸含霜,只是眼中却带着几分心疼与委屈,“你好好活着,师兄才能放心。我虽然恨不得现在就将你千刀万剐,但师兄吩咐过我要好好照顾你,我小容一向以师兄的话马首是瞻,既答应了师兄好生照顾于你,自然不会不守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