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听见又是瞒着自己做的事,忍不住小小的掐了她一把,宝钗忙道:“该和你说的都说了,再也没有别的事了。”
黛玉横她一眼,道:“你这人满口没一个准字,谁知道你的真假?”
宝钗还待辩解,黛玉却懒怠理她,叫紫鹃抱了一床被子,令宝钗挪在外床,自己在里面,到底分开睡了一宿,宝钗只能苦笑而已。
贾政去见宝钗之前,心中早有些想头,见过宝钗之后,越发坚定,因将一份告罪折子写得格外用心,只口不提宫中娘娘,也没有半分求情之词,反而处处谦卑,言辞恳切,又劝贾赦干脆认罪。贾赦冷笑道:“我这罪过,说得大了,夺爵流放也是有的,说得小了,不过罚金完事,其中分寸,皆出圣裁,我不仗着老脸面求求情,难道还干坐着等人落井下石不成?”竟是不听。不但不听,反而以为贾政惦记他的爵位,故意要他上书认错,心内忌恨。
贾政劝不动他,也只好叹息着离开。
次日贾府递上去的四份请罪折子,贾赦、贾珍、贾琏三人的不是百般狡辩,就是苦苦求情,只有贾政字字句句,都是忠心为国之言,且片言不及元春,今上本见证据确凿,那三人却不是抵赖,就是端出祖父的情分来苦求,贾赦甚而求他看在元春的面上法外容情,心内就不大爽快,待见了贾政的文字,方龙颜大悦,带出一点笑道:“人说龙生九子,子子不同,今日果然见了,这贾政贾赦一母同胞,却是一个方正忠厚,一个荒*诈,天差地别。”将贾政的留中,其余三人的折子发下去,四人之罪都交由廷议。
贾政的罪名本就是牵强附会,再则上意不大像是要追究贾政,三来又有林海、王子腾暗中出力,贾政素来又与清流交好,因此众人竟轻轻放过贾政,纷纷说起贾赦等人来——自来廷议罪臣,忠心的大臣们,便总要将罪名拟得重一些,如此圣上若有心重罚,自不必说,若圣上想轻轻放过,那也是恩自上出。当罚的罪臣,见天子从轻处置,除了感激,再不敢多做它想,这次廷议也是如此。议出来贾珍当死,贾赦当流,贾琏、贾政当削职为民,宁、荣二府永夺世职,今上见了,轻轻一句功臣之后,从宽处置,贾珍夺爵流放,子贾蓉袭爵,贾赦夺爵为民,贾琏削职,贾政申斥,荣国公世职以贾政承袭为二等将军,赵姨娘绞死——七月中上的弹劾,八月下廷议,中秋之前旨意便已下来,贾政又上表请辞了几次爵位——他倒不是做那些个虚礼,而是真心推辞,然而今上却也是真心要叫他袭爵,再四温言抚慰,又令贾妃传谕祖母及父母,最后贾政才诚惶诚恐地接了旨,袭了爵,府中这一场惶惑也才渐渐平息下来——此时已经是九月初的时候了。
贾珍判了流放,府内诸人并尤氏、贾蓉几个少不得流了几次眼泪,连贾敬也少不得把贾珍叫过去,嘱咐了几句宽心的话。一家子依依惜别之后,尤氏方打点起行李,派了十来个干练家人,由贾蔷一起,陪同贾珍启程。
贾蓉本来还只有几分伤情,待见贾蔷也走了,顿觉失落,且他父亲获了罪,元春特地命内官申斥他,勒令他好好读书,不许在外优游,又命收拾了家里的牌匾额,并一应逾制之处,尽皆去净,晚上也不敢聚众喝酒,也不敢赌钱耍子,府中着实萧索,不比从前,他便觉得大没意思起来,整天闷在房中,渐渐的也学起他祖父那般,求神问道起来。
尤氏只要他不出去惹事,每天也只在府中整顿——贾珍流放,少不得要带银钱打点,家里着实卖了不少东西,且家里降了爵,进项也越发少了,只好整饬家人,俭省过日。
贾珍虽是流放,毕竟世职传给了儿子,家里还有底子,贾赦虽是在京,却是父子两个一齐丢官,爵位给了弟弟,宗家顿时变作旁支,叫他如何受得住?又见贾政反倒捡了便宜,得了爵位,贾赦便越发不忿,明里只好说几句酸话,暗地里不知咒了多少遍“这该死的老二”。且他是大手大脚惯了的,如今没了爵位,头上又有老母亲,行动处处受掣肘,那一腔怨气越积越多,起先是找了由头,将贾琏打得十数日下不了床,后来又开始酗酒,不分白天黑夜的在屋里同姬妾浪荡,贾政见不成个体统,委婉劝了一劝,却直如火上浇油一般,越发激得贾赦招鸡斗狗,不成个气候了。
贾政原本还为的他是长兄,诸多忍耐,后来见府中因他生事,他竟死不悔改不说,反倒来怪自己夺了他的爵位,肚里渐渐也生出些火气,和贾赦说话时候,难免硬气了些。
王夫人又旁敲侧击地点出贾赦如今是个民人,那几房妾室该降做丫头,暗地里分例可以不变,名头上一定不能了,贾政深以为然,回禀贾母,强要贾赦处置他的妾室。
贾赦见他一得了爵位,就马上管东管西,又强迫自己放妾,那一种怒发冲冠之态,不必细表,只一头冲到贾母面前,大吵大闹,非要分家。
贾母起初不同意,后来给他闹不过,便叫了贾敬并几位族老,将家财算明白,荣府内砌起一堵墙,中间开一小门,只当分家一般——此事虽百般嘱咐家中下人,毕竟人多口杂,不久便传了出去,母亲在而分家,少不得又叫言官说了几句,亏得面子上是贾母先叫分家,律令中有“父母许令分析者,听”这一条,否则贾政又要挨一次参劾。
贾府中这等纷乱,与黛玉、宝钗却丝毫无关。林海自今上下令将贾赦几人之事下廷议开始,便顾不得亲戚面子,命人将黛玉接了家去,又因黛玉开口,便连宝钗、迎春等一应接去小住了。贾母正愁万一出事,孙女儿们无处安置,忙忙地打发几人出门,又额外腆着老脸,叫宝玉、贾兰也去林府借住,美其名曰读书。
林家人口单薄,又务节俭,在京中的宅邸本就不大,一下子住进五位姑娘,塞得满满当当,黛玉趁机就叫宝钗同她住在一起,贾府三春又在一处,外头宝玉、贾兰同薛蟠住在一处。
宝玉经历家中大变,连柳湘莲都暂时抛在一边,每日惶惶,一日四五次派小厮回家打探消息。薛蟠在林海跟前待了这么些时候,自诩有些长进,少不得嘲笑几句,那日又在宝玉面前说他经不得事云云,冷不丁贾兰在旁边道:“薛大叔别说我叔叔,若是你家里出了这样事,我看你能镇定到哪去呢!”
薛蟠气得跳脚道:“小孩子家不要瞎说,我家怎么会出那种事?”
贾兰冷笑道:“你从前打死了人,还不是姨太太巴巴儿地来求着我们家,让我祖父帮忙处置的?如今这事是没闹出来,若闹出来,我看你还笑我叔叔呢!”
他是孩童稚嫩之语,却说得薛蟠整个人一怔——他从前做事荒唐,跟着林海以后,虽然被管教得严,却也算是顺风顺水,因此从未想过自己的不足,正是常人所谓‘灯下黑’是也,此刻忽然被人一点,方有所惊觉,再一细想,顿觉冷汗涔涔,愣在当地,半晌无语。
宝玉见他模样,吓了一跳,忙一招手道:“薛大哥哥?薛大哥哥?”
薛蟠猛然回神,也不答话,慌慌张张地就跑出去了。宝玉见此,也难得地拿出脾气,瞪了贾兰一眼,贾兰吐吐舌头,一溜烟走开了。
☆、第100章
林如海是个雅致脾气,因此林府宅院虽小,园子却极精致,一应叠山曲水,皆是江南性调,弯弯绕绕,迂回曲折,又有极木妍花,纷纷娆娆,最难得园子西边有一丛菊花,开得极盛,大片金黄花树,丛丛叠叠,令见者忘忧,那一种金粉香气,馥馥郁郁,闻者无不欣悦。
黛玉回来,林海常常叫她去前头说话,迎春几个又忧心家里,不大有赏花的心思,宝钗就时时独自在花园这一角流连,这日她照旧从屋子里出来,穿过假山,顺着池塘喂了一会锦鲤,因见池水清澈,想起昨晚与黛玉行那周公之礼时,黛玉不住地要捏自己的肚子,不免临水自照,见自己脸上果然微微地发了福,不免皱一皱眉——时人虽以环肥燕瘦,各有其殊色,宝钗却因自己喜欢黛玉,免不得将清瘦秀丽当做上乘,反而嫌弃起自己的体态来,见了水中倒影,少不得分一分心,想一回晚上是否要少用些饭,然而又恐自己用少了,黛玉见了也要有样学样,她吃得本就少,再减一点,就真没了。
想到黛玉吃得少,难免想到她那张樱桃小口,想到那樱桃小口,又不免想到昨日她啜着自己前头的娇羞模样——那小模样儿真是教人*!
宝钗的脸微微地红了,一手在自己的肚子上摸了摸,心里还思量着今晚怎生叫黛玉这个小冤家松一松口,换个花样才是,冷不丁薛蟠从园子那头急冲冲过来,远远见了宝钗就大喝一声:“妹妹!”把宝钗吓了一跳,脚下一滑,险些没跌进池子里。
宝钗一脚堪堪在岸边踩住,惊魂未定之间,忽然听见扑通一声,回头一看,原来薛蟠见她滑倒,急急忙忙就冲来要救她,不防宝钗自己站住了,他一下又赶紧躲开,结果自己掉进了池子里,口内还直喊:“救命!”
宝钗扑哧一笑,道:“这水还不及你的腰深呢!”
薛蟠扑棱几下,果然站定,挠着头道:“妹妹,我有要紧事要和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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