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太听了,嫌弃地看了这衣裳一眼,又叫陈婆子拿近嗅了一嗅,陈婆子忙道:“我回家都洗过的,日头下晒了好几天呢。”
王太太方勉为其难地将这件衣服穿上,她是富贵身子,外头披了这件,只觉全身难过,陈婆子又拿布鞋给她穿,王太太那娇气的脚一踏进这鞋子,便觉如有千万个蚊虫在脚底叮咬一般,慌忙缩回脚,恼怒地道:“一定要穿这种鞋子么?”
陈婆子道:“穿粗布衣裳,下面却穿着缎鞋,不太好罢?”看看天色,又忙道:“太太要快些了,衙门里说巳正要到,如今已晚了大半个时辰了,这事太爷都看重着呢,迟不得。”
王太太没法子,只好小心翼翼地伸出脚,重又踏进那鞋子里,陈婆子要替她穿鞋,却被她一瞪,又讪讪住了手。
小红的男人牵来一头大走骡,上面用布袱铺得极平整,小红和陈婆子扶着王太太坐上去,那男人在前,陈婆子在后,两人服侍着王太太到了县衙外,那门口已经有许多蓬头垢面的囚徒在洒扫。陈婆子带着王太太从侧门进去,刑房、捕头见她们迟了,俱都恼怒,王太太见了外头的人,却又是另一副声气,三言两语,便将这两位老爷哄得转了颜,那刑房丢下一句:“好在通判还没来,且饶过你一次!”收了王太太袖过来的碎银,顺手将她手一握,王太太脸上变色,又立刻回转过来,不动声色地收回手,笑道:“多承大人照顾。”一俟这两人走了,那脸却立马就挂下来,指使着陈婆子将一张椅子擦了又擦,才翘着脚坐上去,两手扶着膝盖,从鼻孔里恶狠狠地哼了一声。
☆、第219章
陈婆子见王太太安顿好了,便自己去前面,替王太太领了牌子,分了活计,自顾自地干了起来——本朝流放的人犯,贫富不同,境遇天差地别,这王太太就是最好的例子。同是发配,人家是苦苦行走,冬去春来,走得鞋子都不知破了几双,还要碰见有良心的公差,一路不打不骂不逼奸,侥幸活到了地方,挨过那入狱鞭刑,多半也熬不过几年苦役便埋骨他乡。这王太太却是乘着上好的骡车入城,穿着绫罗绸缎见了县官,轻轻松松打通关节,当日就告了个病弱,县令大笔添作“悯恤”一项,许她自寻屋舍,分的差役,也是顶尖轻松的活儿。
这却还不算什么,这王太太的丈夫王员外为着一个老婆,倾卖家产,不辞千里地陪着前来流放,到了地方,不思先安置祖业,却花大价钱在县衙附近买下宅院,雇了两三个女囚轮流替王太太应差,又从街上雇了几个丫头婆子服侍,王太太名义上虽是囚犯,其实过得比县令太太也分毫不差。
这王老爷也极怪。自己日日只穿着件极宽大的袍子,戴着大方巾,除非出去做生意,否则根本就不肯出门,也不许人近身伺候,他老婆却是打扮得花枝招展,一季里做上五六身衣裳还不足,三不五时总还要叫街上的成衣铺子送几身衣裳,出个门又爱讲究排场,便是一时兴起,要去街上买个零嘴,也必要前面一人引导,后面一人跟随,身旁还要跟个随叫随到的小丫头扶着。这王家家里,若是只有老爷一人在家,那这一日的饭菜就极简单了,荤也好,素也好,王老爷总不挑剔,然而一旦太太在,那便恨不能是日日龙肝凤髓——茄子要挑新出的青果,鸡肉不能有土味,青菜不能是临街种的…至于其他种种精细的饭菜做法,博罗县里的厨娘反正是听都没听过的。
县里的人私下里议论,都说这王老爷,不然就是上门女婿,受制于人,所以对老婆这样周到,又没他婆娘这些穷讲究,要不然就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隐疾,偏生又娶了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老婆,觉得亏欠,所以时刻隐忍——多半两样都有,不然家里的财产账目,何以都是王太太在管?而王老爷多年无子,又何以一直不肯纳妾?
小县城邻居们聚在一起,三句话里总要带到这王家一句,女人们没有一个不羡慕这王太太的福气,觉得以她这样张扬跋扈、得理不让的性子,居然能找到这样一个体贴且富贵的男人,一定是前辈子修的福分,她却不知珍惜,素日行事丝毫不知检点,浓妆艳抹不说,还总上街抛头露面,倒是她男人和个女人似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真是叫人可气。男人们也艳羡王老爷有这样一个美艳如花的老婆,他们讥诮的地方,多半在王老爷那些传闻上,每每说起王太太,便露出一副好羊肉落在狗口里的模样,又总夸耀自己的长处,自觉他们哪怕再穷再苦,老婆再泼辣丑恶,儿子再顽劣不堪,也要比人家坐拥娇妻、锦衣玉食、万事随心的王员外王老爷来得要体面得多。
然而任凭外面的人再怎么议论,王老爷该古怪的也依旧古怪,王太太该打扮得花枝招展也依旧打扮得花枝招展,王老爷生意越做越大,田地庄园越买越多,人却越发古怪,深居简出,连家里的仆人,都有大半认不得老爷的尊面,王太太的脾气则越来越娇,一年要做几十身衣服,打上七八个箱子,办好几匣子首饰。初时她还日日去点个卯,后来连点卯这等事,都派家里人去做了,衙门里怕她跑了,不得不叫陈婆子日日来看一眼——陈婆子的姐姐乃是本县的媒婆,衙门里有什么公差不好办、不肯办的事,也都吩咐她去办,渐渐的倒专在县里与人说事过钱,满县里尊称“陈大娘”。陈婆子特地便央了她姐姐,讨了这个肥差,果然王老爷出手极其大方,过了些日子,索性又特地专雇了这陈婆子到家,也不做别的,每日就专一去衙门里替王太太做活点卯,再时不时内外传些消息,月钱着实优厚,这陈婆子靠着嫡亲姐姐,衙门上下都熟悉,做活轻松,没人刁难,得钱又多,过得着实滋润,待王太太这样一位衣食父母,也着实真心实意。
时值仲夏,天气炎热,虽只是洒扫的活,陈婆子却也一下就出了汗,想起以王太太的娇气劲,往日在太阳下站一站都要叫唤的,今日怎地这么安静,她便回头一望,却见那头早就只剩下个椅子,哪里还有王太太的人影?
陈婆子惊得一个打抖,扯着旁边的女囚道:“人呢?”
那人不必多问,就知她说的是谁,指着县衙里面道:“我依稀见她进去了。”
陈婆子随着姐姐在后衙里出入过几回,知道那人指的正是内衙里一处幽静凉爽的小厅,那冷汗顷刻间就下来了,丢下扫帚,忙忙地走到门口,恰好那看门的衙役偷懒回来,拦着她道:“后院不许随便进。”
陈婆子不敢在这种时候惹出事来,只好陪着笑道:“我…我内急,到里面方便一下,不碍事吧?往常也许我们偶尔进去方便一次的。”
那衙役笑道:“不是我不叫妈妈进去,实在今日有上官要来,还带了女眷,老爷吩咐,闲杂人等,一概不许进内院,妈妈就忍耐则个,若真憋不住,去对街王家也成。”
陈婆子伸长脖子向内看了一眼,连王太太的人影也没见到,真是有苦说不出。
☆、第220章
陈婆子等王太太的当口,前院已经有人过来,说是府城来的通判老爷没走官道,而是从罗浮山那头来,现今已经入城,县衙这边立刻就一阵兵荒马乱,诸吏员、衙役呼呼喝喝地把囚犯们往外赶。
陈婆子因是代人服役,也在被赶之列,她慌忙扯住那看守的捕头的袖子,哀求道:“我家奶奶还在里面,让我去叫了她出来罢。”
那捕头还未答话,旁边几个衙役都怪笑起来,这个说:“妈妈虽是年纪大了,却也不好和壮年男人拉拉扯扯,仔细陈大叔回来生气呢!”那个道:“别人使美人计,妈妈这是老人计么?”又有一个道:“妈妈别扯他,扯门上老钱头去,他最喜欢妈妈这样儿的。”——却是面上说笑,手上却各自用力,半拖半扶地把陈妈妈拽出来,那里面已经有人鼓噪着围出一片空地来,陈婆子近身不得,急得捶胸顿足,既不敢离了县衙,又不敢靠的近了,只好躲到侧面街角,探头探脑地往这边看。
不多时候,便见许多人擎着蓝伞、素黑掌扇、桐棍、槊棍、回避牌等过来,又有二十余人拥着四顶四人抬的暗轿在后,再后又是十来辆青盖大车,最后方是县令及县中诸吏的轿马。
这一行人过来,立时将县衙门口堵了个水泄不通,那第一顶轿子里先下来一个穿常服面白微须的男子,这人望上去不过三十余岁,看得出当年也是容貌如玉的倜傥公子,惜乎如今已微微发福,虽添了官威,却未免损了几分俊朗。
身周零星的几个人都跪伏下去,不敢抬头,陈婆子也只得有样学样,一面跪着,一面暗暗揣测,料得这位便是府城来的老爷,却不知他为何要在县衙前就下车。
一众衙役早将中门大开,预备老爷直接入内,却忽然见这老爷模样,各自面面相觑,那通判老爷却丝毫也没瞧他们一眼,自己下了轿子,快步走到后面一顶轿子旁,那拥着轿子的家人早各自散开,后面的人见前面停下来,从县令至典史、师爷、捕快,下马的下马,下轿的下轿,纷纷都等着这位通判老爷发话——却见这老爷和里面的人嘀嘀咕咕说了些什么,那轿帘从旁打开,里面的人似是向这县衙看了一眼,又对那老爷说了什么,他便立直了身子,一抬手,旁边一个长随识相地凑过去,听他道:“罗浮山在西北,这衙门朝东南,背山望水,和我八字相冲,不好,我们还是去住驿站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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