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张靖说要去北门外水月庵里上香,得了林海的许可后便暗暗叫人给薛蟠送信,薛蟠得信便如得了活宝贝一般,撵着小厮就去城外,给那主持送米送布,舍了香油钱,又舍灯钱,舍了灯钱,还连僧衣僧裤等也都备了一二百件去。他嘴又甜,口内师傅长师傅短地喊,那水月庵里见他人又倜傥,出手又这样阔绰,上上下下无不欢喜。薛蟠见讨得人欢心了,方暗暗和住持静虚漏了一两句,却绝口不提是林府姑娘,只说她父亲当过地方学政,如今被人收养在京。静虚听得分明是个孤女,便一口应承下来,叫智能儿带薛蟠去了僧房——这庵庙之中,见不得人之事最多,因此厢房里设了不少暗格密道,好供她们淫乐,此次正好叫薛蟠躲在一处,方姨娘带张靖来上了香,张靖假说累了,要安安静静地躺一会,那静虚忙地就道:“我这里正好有一处厢房,绝安静的,小姐在里面躺着,外头丫鬟们站着,也有照应。”
方姨娘便叫两个婆子服侍张靖,自己同静虚在前院谈些玄虚的道理,张靖假装嫌那婆子吵,叫她们站到外头树林子里等着,自己起身,将薛蟠从那暗格里放出来,两人久别重逢,薛蟠见张靖穿了女装,分明是一副婉约娴雅的闺秀模样,不免呆了一呆。张靖则见薛蟠青衣儒服,较之从前那等纨绔气大有不同,亦是满心欢喜,两人就在佛门陋室之中,成就夫妻,及至方姨娘派人来催,才依依不舍地分开。此后张靖却借口替生父祈福,常常来此上香,林海只当她从小作男儿打扮,在外面活泼惯了,如今不过寻个由头出去消解,只要她做事不出格,也并不约束她,谁知张靖与薛蟠两个如鱼儿得水般相处了三月,那一日忽然郑重去寻了方姨娘道:“姨娘,我怀孕了。”
方姨娘正在做针线,闻言惊得针都掉了下来,不等她答话,张靖已经清清脆脆道:“孩子是薛大哥的,我前些时候去上香,其实是与他相会,我们早已约定终身,因此便连这终身之事也做了,只是我终究是想得到林伯父的应许的,所以劳烦姨娘怎生和伯父说一声才好——伯父上了年纪,身子又不大好,求姨娘婉转些儿说。”
方姨娘一时是气,一时是惊,颤着身子盯着她看了半晌,方咬牙道:“你等着,不许走!”一面唤外头婆子看住张靖,一面飞快出去,连避讳也顾不得,直奔林海而去。
张靖见方姨娘出去,才松了拳头,长舒一口气,等了片刻,还不见林海有只言片语传来,倒是二门上的婆子一脸喜色地来寻方姨娘,张靖道:“姨娘才去前面找老爷去了,你怎么又到这里来找她?”
那婆子连声嗨道:“这下可好,老爷叫我来找姨娘,姨娘却又去找老爷了!”转身要走,张靖蹙了眉头,站起来叫住她道:“老爷不在书房?”
那婆子道:“老爷本来要去书房的,只因姑娘,咳,姑奶奶回来了,老爷听见欢喜,自己去门上迎了,这会子正在厅上说话呢,老爷叫我来和姨娘说,中午就在前厅办一桌席面,咱们这里没材料,做的苏州菜肯定没有那里好,倒叫女儿笑话了,索性不做,倒是京味的碟子摆几个,姑奶奶许久不吃,能开开胃也好。只是腌笃鲜一定要有一道,还有糖藕要一碟子,姑奶奶爱吃。”
张靖道:“林姐姐回来了,宝…姐夫呢?”
那婆子就沉了脸,道:“姑爷说是忙,没回来。”
张靖心内一紧,又问:“那…薛家姐姐呢?”
那婆子粗着声音道:“说是回京守孝来了。”她是积年老仆,最是忠心不过的,家中的事也知道得差不离,提起宝钗,便立刻换了另外一副脸孔,张靖见问她不出,忙笑着道:“劳烦姐姐了,姨娘方才是去书房,这会子只怕已经见到了老爷,姐姐可再去前面看看。”
那婆子便又匆匆出去,张靖自己蹙额想了一会,只觉黛玉、宝钗忽然回京,宝玉却又没回来,此事甚是奇异,又担心自己的事,一时坐立不定,只是说出口的话已然收不回,只能干坐在那,长吁短叹而已。
☆、第207章
薛蟠虽一向莽撞,却也不是冥顽到底的人物,与张靖做下那桩事情后,初时因着两情相悦,且他是久未开荤的,难免神魂飘荡,心神不属,及至张靖当真怀孕,要去和林海说时,薛蟠才省过神来,又恐林海这样的方正人物,恼怒张靖败坏了家声,将她一番勒逼,张靖再如何也是个弱女子,只怕受不得这样苦——他一念及此,立刻便把一众得用的小厮都赶到林府门口,吩咐他们凡府内有风吹草动,或是婆子们举止异样,务必立刻前来知会自己,殷殷嘱咐再四,才略心安,却又挂牵起宝钗来——他尚不知寿童背主之事,还只道黛玉病重、宝钗留在苏州等着嫁给宝玉,既替妹妹欢喜,却又忧虑与林海结仇,这般几重愁思交加,把个薛大公子连学也无心上了,数月之内,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
那一日他学里几个玩的好的小兄弟,见他久被忧愁,便商量合做一东,请他去城里繁华所在松泛松泛,薛蟠正是要借酒浇愁的时候,听见这话,连声就应了,大家伙午后从学里出来,薛蟠吩咐人回家报信,自己骑了马前往酒楼,行不到数丈,就见从前他相识的一个青衣含笑走来,对他一抱拳,道:“薛兄有礼。”
薛蟠想了半天,才笑道:“你是…那东园子里头柳老板?”
那青衣笑道:“我从前不过是偶然动兴,客串几场,并不是园子里的人。”
薛蟠听了,倒勒住缰绳,在马上一拱手,笑道:“我想起来了,你是柳湘莲,柳兄。柳兄别来无恙?”他见惯这些子弟脸色,早预备要打发柳湘莲几两银子,因此略一叙礼之后,右手已经伸进袖管,从里面捏出一块碎银,掂了一下,只得二两,打发人却是轻了,只是出来匆忙,身上也没带许多钱,略觉尴尬,便再一拱手,道:“今日有些事,不好相陪,改日柳兄到我府上来,我们再好好叙叙旧。”
柳湘莲道:“我不是来和你打秋风的,你放心。我只是受令妹之托,要叫你去商量件事情。”
薛蟠瞪着眼道:“我妹妹明明在苏州,怎么又跑到京城来了?”
柳湘莲一笑,伸手递出去一样小物,薛蟠接过一看,却是宝钗素日所最珍爱的一支木簪,也不知她是哪里得的,这几年中,宝钗只要得闲时候,就要把这簪子掏出来把玩一番。这等闺阁物事,若非极亲近的人,却是万万不能知道的。
薛蟠见了木簪,心内自然有了另外一番计较,上下将柳湘莲打量两眼,见他比自己从前记得的似乎还要高了些、壮了一些,一身也是锦衣华服,没有半点落魄样子,便另换了一副笑脸,唤小厮和那些朋友说今日有事不得去,自下了马,牵住柳湘莲的手向一旁的茶肆边走边笑道:“柳兄,我们坐下说。”
柳湘莲一把扯住他,似笑非笑道:“这里人多,我们到那一头说。”
薛蟠就任由他拉着,两人一路绕过几条小巷,进了一处小院,这地方靠近皇城,地价不菲,院子里却是如雪洞一般没有半点摆设,院子里积了一层落叶,桌椅上也落了灰,怎么看也不像近日住过人。
柳湘莲将薛蟠带到,自己便退出去,薛蟠刚要问他,忽见那院中正门一推,宝钗从里面出来,看见薛蟠,也如柳湘莲那般微微一笑,道:“哥哥。”
薛蟠见了宝钗,倒不如何惊讶,只把一双眼睛不住瞟向门外的柳湘莲,再转回来看宝钗时,脸上的笑意便深了,对宝钗一努嘴,道:“妹妹终于想明白啦?”
宝钗微微一怔,立刻明白了薛蟠的意思,苦笑道:“叫哥哥来,不为别的,只为有一件事需要哥哥替我去做。”
薛蟠拍着胸脯道:“妹妹有事只管说。”
宝钗迟疑一下,方道:“哥哥知道么,其实我从一开始,喜欢的便不是宝玉。”
薛蟠看一眼柳湘莲,又看宝钗,笑眯眯地道:“连宝玉这样的你都看不上,不知能入你法眼的,到底是何方人士?”
宝钗伸手把躲在她身后向外瞟的黛玉扯出来,推到自己跟前,笑着一字一句慢慢道:“姓林,小字黛玉,若从母亲那边算,与我们还有些沾亲带故呢。”
薛蟠的笑便慢慢僵住了,看看宝钗,又看看黛玉,再回身看看柳湘莲,黛玉还低着头,有些不大好意思,宝钗倒看得开,对薛蟠一笑,道:“哥哥不要再看外面了,柳湘莲和我没有做下那等事。我喜欢的,是林家黛玉。”说了这话,便自然握住黛玉的手,对她一笑,黛玉也就缓缓抬头,对着薛蟠轻轻一礼。
薛蟠怔怔道:“你…你们…好妹妹,你又是在捉弄我对不对?我笨,你一骗我,我就上当了。”
宝钗叹气道:“哥哥不要自欺欺人了,从一开始,我喜欢的,就是林黛玉,我这次回来,便是想要和你们说清楚,我托你帮忙,也不为别的,只为了…叫妈不要生气。”
薛蟠兀自呆愣道:“可是你们是两个女人…”
黛玉微微抬头,细声细气道:“两个女人便不能互相喜欢了么?从古至今,都没有这样的道理。”
薛蟠一心要说服宝钗,奈何他自己才疏学浅,把四书五经搜肠刮肚地想了一遍,好半天才憋出几句道:“男为阳,女为阴,阴阳和合,才是天之正道,你们两个阴人在一起,又算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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