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不防她竟如此主动,吓得缩着手,试探着地唤道:“黛儿?”听到怀中人儿低低的啜泣之声,又急忙拍着她的背不住抚慰,又半是调笑地道:“这是怎么了?一见面就哭,倒像是不想见我似的。”
黛玉嘟囔着说了句什么,宝钗没听清,两手微微将她推起一点,略略屈膝,耳朵附在她嘴边道:“什么?”
黛玉就抽抽搭搭道:“我并不是不想见你。”
宝钗以手指勾去她脸上的泪,抚着她的肩膀笑道:“不是不想见我,那是什么?我怎么不明白呢?”
黛玉带着泪横她一眼,虽未回答,那眉眼中缠绵情意,却早已不言自明,宝钗知道黛玉断不肯先说思念的话,得此一句,已是破天荒了,因含笑凑在黛玉耳边说:“我可想你得紧。”
黛玉方破涕为笑,轻轻道:“我也想你。”媚眼横波,竟带出几分新嫁娘的风情来,宝钗被这眼神一看,那心儿就扑通扑通地迅速跳起来,紧紧搂住黛玉,恨不能将她与自己压成一个人才好。
黛玉又是欢喜,又是伤心,眼泪不住地流,嘴角却犹自带笑,也抱紧宝钗,两人相拥好一会才分开,各自叙话,又问她:“立规矩可累么?”
黛玉道:“老太太心疼我,不叫我在那里伺候,太太也不大叫我,倒是清闲。”想起一事,眼光渐渐转向脚下,看着自己两脚尖合在一处,又各自分开,方踟蹰道:“有件事要说与你知道——这几个晚上都是袭人值夜,我同宝玉睡在一张床上,不过我们什么也没有做,你放心。”
宝钗笑道:“我信你,你不必这么急着说与我听。”
黛玉道:“那日太太悄悄向婆子们要元帕,幸喜你事先和我说过,我叫宝玉戳了几滴血在上面,不知是不是多了。”
宝钗道:“不多,不多,若激烈时,许多也出得。”
黛玉拿眼把她一扫,心内微觉不悦,宝钗还未察觉,只拉着她手细细叙述离情,又叫紫鹃看着,两个到那屋檐下对着你侬我侬一番,惹得黛玉两颊红扑扑地热起来,才恋恋不舍地分开,黛玉向外,宝钗向内,各自走了几步,又都一回头,黛玉轻声道:“老太太前儿高兴,多喝了几杯酒,现下不大自在呢,我去老太太那待一会,晚饭时候找你。”
宝钗一笑道:“我等你。”说完这话,还不就走,黛玉却也还不肯回头,只是看她,宝钗催道:“你快去罢,晚上早点来就是。”
黛玉嗯了一声,还流连不去,宝钗见状,一跺脚,自己飞快地走得远了,再住脚回头,黛玉已经到前面去了,宝钗方太息一声,无精打采地回了蘅芜苑。
苑中一切如常,只是摆设又换了一些,较之宝钗所设,越加质朴,宝钗知道贾府入不敷出,秀眉微蹙,思量着待会见了黛玉,要提醒她多长个心眼,别用嫁妆填补这些亏空,转念一想,自己又不缺钱财,日后养着黛玉也够了,没得和她说了这些,叫她于诸般烦忧之外,再添一心事,因此就放下不提。
然而宝钗从午后等到傍晚,至傍晚又等到人定,还不见黛玉回来,打发人去问,只说是老太太忽然有些不好。
宝钗讶然道:“其他姑娘们也都去了么?”
报信的道:“都去了。”
宝钗微感不祥,将自己的丫头通通打发出去探听消息,这一晚园中并未落锁,宝钗在堂屋中坐立不安,直等到三更时分,才听前院倏然喧闹起来,片刻之后,莺儿同贾府的几个婆子慌慌张张过来,报道:“老太太去了。”
宝钗虽已猜到端由,仍不免一颤,急忙问道:“黛玉呢?”贾母于诸孙中唯与黛玉、宝玉亲厚,黛玉待这外祖母也是依恋,这会儿只怕已经要哭成泪人了吧,又想起丧事最是磨人,黛玉这身子骨,恐怕熬得艰难,心中难免焦急,出口的话里也带着急促。
莺儿知她心意,忙回道:“这会儿已经去跪灵了,宝二奶奶…咳,林姑娘晚上没用东西,我想厨房这会儿未必顾得上她,咱们这倒有几盒现成的点心,不如姑娘袖上几个,给林姑娘稍稍垫一垫。”
宝钗听说,一径叫人快去带的南点拿来,选了几个扎实软糯的装了,匆匆到了前头,少不得也洒几滴眼泪,感伤贾母之逝,又趁人不备,挨到黛玉身边,扯扯她的袖子。
黛玉早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忽见宝钗过来,不觉就要往她身上一靠,宝钗慌忙拉住她,顺手将装着点心的油纸包塞进她袖子里,对她使个眼色,黛玉立时明白她的意思,哭得越发厉害,脸色发白、嘴唇发紫,软软地就往宝钗身上倒,吓得宝钗一把抱住她,同紫鹃两个把她给扶到边上,丫鬟婆子们忙不迭地灌水打扇掐人中,才见黛玉悠悠醒转,眼还未睁,泪水已经如连珠般落下。
☆、第136章
贾母既逝,举家戴孝,贾琏、宝玉乃是嫡孙,贾赦、贾政之外,便是他们两个,因此贾琏之妻及宝玉之妻也站得极近——贾琏之妻,便是夏金桂了。
贾赦颇耗费了些钱财打点,才将此事了结,贾琏并不入赘,而是迎娶夏金桂入门,那夏家见贾琏生得一副好皮囊,又是大族里的公子哥儿,便也退让一步,两方婚事定得比宝玉、黛玉要晚,夏金桂入门却较黛玉还要早几天。
宝钗来得匆忙,待安顿好黛玉,出来才顾得上看一眼夏金桂——这时节她还是一副低眉顺眼、贤良淑德的模样,只是说话行事间已经看得出有几分利落,因她有几分姿色,又刻意先做百般温柔款曲的样子,勾得贾琏将原本那几个通房侍妾统统忘了,一心只在她身上打转,两人正是如胶似漆的上头,忽然贾母病了,贾琏日日要去侍疾,那夏金桂心里就不大自在,只碍着家中长辈,不怎么发出来,暗地里就拿自己的丫头出气,她在家中这样做惯了的,她自己的陪房们都不敢说什么,只贾琏屋里几个丫鬟婆子大是不忿,面上不敢说嘴,暗地里什么话都说,又将夏金桂与黛玉相比,个个都夸黛玉是书香传世、大家气度,都说夏金桂是商户人家的暴发之女,少了风范。
夏金桂隐约听见,倒把黛玉记在心上了,瞧见黛玉在灵前晕倒,也随众人挤出来,仔细打量,只觉样貌生得极好,皓齿明眸、肤白胜雪,更兼有那一种书香灵秀,绝非常人姿态,夏金桂见了,越发嫉恨,见王夫人吩咐叫黛玉暂先在床上躺着,不要出去,又吩咐叫额外替她上一碗红枣粥,心内只是冷哼,然而黛玉身份不比于她,倒也不敢造次,挨个看了一圈,倒只有宝钗衣着打扮,像是普通人家,便指着宝钗要笑不笑地道:“这位是谁,我们家的事,怎么她忽然到这里来了?”
周瑞家的道:“这是薛姑娘,我们太太的外甥女,自家亲戚。”
夏金桂淡淡笑道:“既是自家亲戚,怎么倒还穿着花呢?”
宝钗闻讯便匆匆赶来,只来得及摘下身上首饰,衣服上暗绣的几朵牡丹还未拆,众人其实都看在眼中,然而宝钗毕竟不是贾府中人,又是今日才到,因此并无人提起。
宝钗听夏金桂占着理字,索性大方承认道:“我一听说了消息,就往前头来了,没来得及换衣裳,是我失礼,我这就去换。”向王夫人一福,径直退出去,却换了一身素衣,从侧门进来,一进门就见黛玉兀自伏身哭泣,慌忙过去,替她摩肩顺背,口里一句安慰的话不说,黛玉的泪倒慢慢止了,抽噎着道:“昨日还见好了的,谁知…谁知就这样就去了。”
宝钗将她搂在怀里轻轻拍了几拍,慢慢道:“生老病死,自然之理,老太太这样年纪,在乡下地方,都算得上是白喜事了,你不要过于伤心。须知老太太必也是希望你和宝玉好好的,若你因她的丧事哀毁过礼,伤了身子,若她泉下有知,也不会安心的。”
黛玉抬起身子看宝钗道:“我…我只怕她若是知道我和宝玉之间…若是,只怕她在天之灵,都不得安生。”
宝钗眉心一跳,定定看向黛玉道:“你想多了,老太太只要看到你们高兴,她也就高兴了,别的,都是末节。”
黛玉苦笑道:“真的么?”
宝钗沉默片刻,微笑道:“自然。”
黛玉点点头,不再说话。
两人彼此相对,都知道对方不过是在安慰自己,然而此时此刻,却也没有什么话能说,只好四手紧握在一处,聊以慰藉。
宝钗一直陪着黛玉,自天黑至于天亮。
黛玉喝了粥,却偏不肯用点心,宝钗一劝,她就抿嘴道:“守丧守心,心不可乱。”
宝钗无法,眼见她稍微好了一些,又挣扎着要出去,放心不下,也只好厚着脸皮跟到前面,借着亲戚的名义也凑在王夫人身边。
王夫人见她过来,两眼只盯着黛玉看,伸手拉着她的手道:“我的儿,你的心,我都知道,可惜这是老太太的意思…”一语未毕,眼泪先流,宝钗见她想歪了,连忙道:“姨妈说什么呢?我想府上这些时候打发了不少人手,要办大事,未必够用,所以过来看看,若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只管吩咐。”
王夫人拍她的手道:“你是个好孩子。”喟然一叹,并未再说下去。
宝钗见她欲言又止,忽又想起从前黛玉在张罗的事,过了一会,又凑过去,期期艾艾地问道:“黛儿,从前…你那件事,可都散出去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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