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邪丧尸]The Last Revelation (孖竹)
要不是早就稳稳当当地坐在沙发里,吴邪觉得自己现在肯定已经撑不住拐了。三叔之前就见过张起灵,还是在79年的对越反击战?
「你认错人了吧,小哥怎么看也不是四十多岁的人……」
「老子什么眼力,那小子从小到大就一个死人样,错不了,」吴三省在一片烟雾里瞪了吴邪一眼,「他在这个圈子里很有名,我和文锦这几年都听说过他。看到你们俩一起行动我还奇怪得很,因为实在太眼熟了。」
吴三省一直以为是自己什么时候看过这个军界名人的照片,却万万没想到这面善来源于几十年前的一面之缘。
对越自卫反击战的纵深战场上曾出现过一批被送上战场的孤儿,好像是原本接受他们的组织没钱管了,干脆送他们来前线送死。本来就是没爹没娘的弃儿,而且出生十年来从没接受过教育,迟早也会饿死在路边。在吴三省的印象里,那些战地孤儿看上去是游魂一样的存在,不时能看到他们无声地在营地里列队走过,一个个目光滞顿,神色木讷。而其中那个后来被命名为「张起灵」的小孩则更让人心生胆寒。
那个孩子根本不像是人类的幼体,更类似于某种没有高级意识寄居其中的低等动物。他似乎不会说话,也不知道能不能听懂人话,任谁看到他都会觉得对于这样一件寒酸可怖的东西,不投去目光似乎是一种礼貌。
吴三省他们并不能直接了解到这些孤儿承担了什么样的战场任务,但通过他们的数量每天都在锐减这一事实,大致能猜到绝不是洗绷带做饭之类的轻松活。
战争结束后,最后剩余的孤儿被人全部以张姓命名,不知道送到了哪里。在那之后,吴三省再也没听说过这批孤儿的下落。
「1981年,在军事训练营,我第一次见到他。」张海杏从对面注视着骇然得说不出话来的吴邪,接着说道,「那个训练营里所有的小孩都姓张。」
那是个早已消失的小型军团化组织,送进训练营的小孩只有23%的存活率,所有教学和训练区域内都可以「Fire at will(随意开枪)」。
张海杏和张起灵是同时入营的孤儿。她平时不太能见到他,但在他们同期受训的孩童之间,张起灵是个很出名的人物。虽然教官不允许这样的谣言私下流传,但几乎所有人都听到了一点风声:那个张起灵强得不像话,受训第一天就杀了一名教官。
「那里的训练你无法想象,每天都有人被同伴或教官打死,因为自相残杀就是我们的训练内容。你见过他的手吧?」张海杏淡淡地说道,「他的二指奇长,就是那时候练出来的,像沙漠之鹰这种大握把的枪,普通人的手稍小一点都握不住。我们从十一二岁就每天用沙鹰打几千靶,被后坐力震得骨裂的、肺出血的每天都有,一天下来满手都是血泡。晚上吃饭用的筷子都是铅皮配重,一根有手指那么粗,加起来一斤多重,如果掉了米粒下来就要被揍,一夜站在训练场里不许睡觉。」
张海杏把长达数年的日子说得很简短,即便如此,吴邪仍是第一次听到她说这么多话。她话中那些被平平道来的不堪细想的过往,似乎和吴邪印象中她身上的某些特质互相印证。但是她所说的那个张起灵,吴邪只觉得陌生至极。
据吴三省说,他后来再次听到张起灵的消息,是在军界极其出名的一次外交事故。1992年,美国的一次重大情报失误导致两国海外部队接洽时,美国一个作战单位错把张起灵的分队当成恐怖分子。当时的具体情况无人知晓,能听到的消息只有张起灵的队伍全灭,而他一个人杀了19个美国特情处的特工。美国方面异常恼火,但情报操作错在他们,中国MSS为避风头,把张起灵紧急从军队抽调到警务系统。其实这抽调不过是幌子,张起灵仍然充当了国家机器的刀锋角色。大国之间利益纷争导致的每一次不为人知的流血事件,其鲜血都最先溅在他身上。仅是1993年以来实施的13次敌后斩首行动,就有8次由张起灵直接负责。
「这是92年他最后一次以军方代表身份露面的照片。」
吴三省丢给吴邪的档案袋中的几张黑白照片里,吴邪一眼就捕捉到了那张角度不一的面孔。照片很古旧,人像都有些漫漶,但张起灵的脸却像一个黑纸白字的标签,清晰地戳在画面中。
20年前的照片里的那个人,看起来和现在毫无分别。
「我们的生长停滞了。」不大的会客厅里响起张海杏仿佛事不关己的声音,察觉到吴邪赤裸裸的视线,她横了他一眼,「看什么看,你叫姐就行了。」
那个训练营里所有的孩子都是这样,他们的身体生长到二十几岁的阶段就会像按了暂停一样失去了继续老化的能力。他们的青壮年期比普通人长得多。
吴三省沉默地抽着第二根烟,看不出是否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些话。
吴邪不置一词地听着,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他只觉得奇怪,为什么所有人都这么急着告诉他他其实根本不了解张起灵?
「跟你说这些,是觉得你可能想知道,你选择和什么样一个人走在同一条道路上。」吴三省说。
吴邪忽然撑着拐站起来,吴三省依然抽着烟,张海杏则毫不掩饰地嗖地看了他一眼。
「云彩之前发来的消息,张起灵已经带着文件回住舱了。」
吴三省看了眼手腕上的通讯面板,抬头目送吴邪阖门而去。
通往住舱的走廊显得那么长,长得就像从现在通往那个人的过去的那条漫漫长路。
吴邪对手中那支从来都不知道配合自己步伐的腋下拐感到一丝恼火,但这半灭的火星一样的情绪很快被脑海中其余那些乱哄哄的信息覆盖下去。
他知道他们彼此生命的重叠之处不多,却也没料想过会是这么少。
就像张海杏曾经说的那样,他这样的人好像真的无法想象张起灵是如何活下来的。
在那些几乎双倍于吴邪年龄的冗长岁月里,在那些吴邪所无缘参与的未知过去里,他被数不尽的苦难雕凿磨砺,被死亡一手调教成现在的样子。可是在那具戴上了纹丝不动的面具的躯壳里无声挣扎着的,始终是那个一点也不像人类的人类孩子。
吴邪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这里,就几乎要流下泪来。
用胸卡刷开住舱,房间里的人坐在电脑前,一见吴邪进来就站起身子,伸出手似乎想拉过吴邪,把房间中惟一的椅子让给他。
「我不用坐。」
吴邪脱口而出,他看着对方黑漆漆的眼里闪过的一丝无措,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力的小手抓了一下。
张起灵的电脑开着,方正的屏幕上荧荧亮起一个白花花的文件页。
「云彩的文件……是什么?」吴邪撇开一问,四下移了移视线,不想让张起灵发现自己刚才盯着他的脸紧张兮兮地看了半天。
「白玛。」
张起灵吐出的字节并非吴邪熟悉的语言,大概是个藏语里的单词。
「白马?」吴邪模仿着对方的发音。
「是个人名。」
吴邪怔了怔:「谁?」
「不知道。」
张起灵答得很快,望向他的眼神却安稳得像从远处投来,深款而低徊。吴邪等着他后面的话。
「我想起以前的事了。」
吴邪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半屏了几秒,他咽下口边的话,直截了当地问:
「你打算告诉我吗?」
他留神瞧着张起灵的神情,满脑子却都是很久之前这个人在军区总院的病理科里在他耳边说的那句「以后告诉你」。他已经暗自思索过太多次那句话中的「以后」究竟是何时了。
这件事他已经等了太久,此时的延搁根本不足为道。
张起灵始终盯着他,眼中聚散不定的细微神情晦暗不明。
「我不是什么好人。」
得,跟张海杏一个调调。吴邪抿了抿嘴角,眨眨眼睛把翻白眼的冲动抑制住。
「什么意思?你是说我只是因为根本不了解你才……」
吴邪伸出食指,力气一点也不客气地捅了捅张起灵的胸口。
「我爱你,」
他觉得脸上突然绷得又紧又热,什么东西憋在身体里胀得快要裂开。互相间连「喜欢」二字都没提过的两个人,现在却用上分量这么沉重的词。吴邪话一出口就全然慌了,好像全身的血液都忘了如何流动,连抬头看一眼对方的脸都不敢,只能直着嗓子硬说下去。
「——的意思是,我也一并爱你的过去和未来。」
眼前的人影恍了一眼,张起灵一下就来到眼前,吴邪反应过来,赶紧两根手指挡在两人几乎相贴的嘴唇间。
「别亲我……我站不稳。」
张起灵找回的片段式的记忆碎片,不同时间点的故事搅和在一起,像一部剪辑混乱的缺帧电影。
他的记忆从一无所有开始。他从拥有生物学上的自我意识起,就一直被困在这个纯白色的小小世界里。身上无时不插着抽血管和监控生命体征的各种探头。他没有味道的概念,鼻饲管将流质的营养液直接灌进食道;他一直不会说话,也从来不知道自己有开口说话这个功能,因为从没有人和他说过话;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只知道累了就昏睡过去,醒来,眼前的景色一成不变。从他身体里源源不断输送出去的血那样殷红,在他幼小的意识里,那是世界上唯一的颜色。时间结结巴巴地流逝,穿着无菌服的研究人员在他周身来来往往,他无法认知他们和他属于同一个种族。他几乎没有任何认知,他的知识体系是一片空白。留在他印象最深处的是那个似乎无处不在的血红色狐狸脸,在所有的仪器和所有人的服装上,那个狐狸脸的图案如鬼魅一般在他的潜意识里来来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