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很快拉开距离，而从始至终，叶修都没有回头或是停下等待。
周泽楷默默捏紧书包的背带，小跑几步赶上去，只是盯着叶修的背影，紧紧地跟在后面。
叶修刚到达急诊室，早已等候多时的喻文州便迎上来。在看到身后跟着的周泽楷时，喻文州显得有些意外，但探究的视线只停留几秒，他把早就准备好的白大褂递到叶修手里。
“两辆客车一共90多人，当场死亡就有5人。其余伤患分送到市里3家医院。卫生局和市委非常关心，要求不惜一切代价积极抢救。”
叶修摆摆手：“老冯路上就跟我联系过。不救人到医院来干嘛，现在还讲这种官场话，有意思么。”
喻文洲知道叶修脾气，没怎么在意，话锋一转，跟着叶修穿过人群往里走：“我们医院离出事点最近，送来的重伤患最多，重症监护室的床位已接近饱和，还有相当一部分在急诊室留观。”
叶修点点头：“重病人床位一定得保证，这还得靠你医务科主任想办法。”
“政治任务，没床也得变出来。”喻文洲揉揉太阳穴，“魏老师和沐橙一直撑到现在，看到你来了，我也算放心了。叶修，这里就拜托了。”
叶修应下，两人相视一眼，心里明白，他们面对的会是一场苦战。
周泽楷在两人说话的间隙跑去休息室飞快换好白大褂，等他再走出来的时候原位上已没站着人。
急诊室的大厅满是伤员，大量医务人员穿梭其中，有周泽楷之前见过的急诊室医生，也有他从没见过的面孔。由于地方有限，伤员安置不过来，用于搬运的担架也被临时搭作病床，还一些伤势较轻的直接坐在地上。有的人身上裹着雪白纱布，有的人捂着伤口呻吟哭泣，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悲哀的气息。
周泽楷第一次见这样的场面，心里紧张的咚咚直跳。正不知该去哪里找前辈时，看到一个捂着肚子的伤者抬起头，慌乱的四处环顾。当那饱含绝望而痛苦的视线落在周泽楷身上时，对方眼里瞬间爆发出精光。
“医生！医生！疼死了！”
伤者冲周泽楷伸出手，像是落水者寻求救命的绳索，但周泽楷却被吓了一跳，本能的移开视线。
那人还在医生医生的喊，听得周泽楷两腿发软，身上的白大褂像是千斤重担，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做点什么，快做点什么！你可是一名医生！
脑海里，有声音在回响。
“……不，我……”
正要张口，一个白色的身影从他身边擦肩而过，带起的风吹散了碎发。
叶修在那伤员面前蹲下来，一边询问一边查体，在评估完病情的瞬间，眉间紧锁。
“护士长！找张担架过来，再给他量下血压！小唐，联系急诊B超！”
护士长迅速执行命令，B超室医生也提着机器小跑而来，所有人紧张而有条不紊的行动着，只有周泽楷不知所措的，孤零零的站在一边。他亲眼见着那病人逐渐陷入昏迷，被紧急送往手术室。唐柔推着病床一同前往，叶修则不断打电话联系。
“手术室吗，我叶修，约急诊手术……”
“……喂，吴羽策啊，刚下台吧，不好意思……嗯，对，考虑肝脏破裂……”
“……嗯，嗯，知道了，挂了。”
叶修结束电话，便快步朝周泽楷走过去。
周泽楷迅速低下头，不敢去接对方的视线，心跳比刚才还要紊乱，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叶修的步子宛若放了慢动作，一步一步踏在心尖，白大褂火烧一般，烫得他几乎抓不住。
那双脚停在面前，在急诊室一片繁乱嘈杂中，周泽楷清晰的听到叶修的声音：
“小周，过来帮我忙，我们需要做的事还很多。”
叶修说完便转身往急诊监护室走去，余光里偷偷瞄到周泽楷咬着下唇，用手掌狠狠拍了自己脸颊两下，手掌对上脸颊肉，发出清脆的啪啪声，待再次抬起头时，眼眸里已经没有了刚才的晦暗和慌乱。
叶修浮起一抹赞许，转瞬即逝。毕竟这样的场景，并不适合笑容。
比起留观室，监护室里更像是重灾区，全是危重病号。患者的衣服还来不及换，保持着最初的样子，血迹、污渍、烧痕，无一不昭示着这场惨绝人寰的灾难。
苏沐橙和魏琛带着其他几个医生，一直在忙碌，每分每刻都有患者出现情况，床头的监护仪就没有停止过警报。看到叶修进来，苏沐橙点了点头，便又回头继续在电脑前开医嘱。
魏琛走过来，压低声音骂了一句：“真他妈乱套了。”
连轴转的高强度节奏使魏琛看上去脸色发黄。叶修看在眼里，也就不计较粗口，拍了下他后背。
“辛苦了，不行就去歇一下呗。”
魏琛白了他一眼：“沐橙那丫头片子都没吭声，我有啥脸休息。少废话，跟我看病人去，一堆重病号，有的你忙。”
叶修点点头，然后转身嘱咐跟在后面周泽楷：“小周，我跟你魏老师先去看一圈病人。你就去沐橙那里，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
说完，叶修特意将手放在他肩膀上按了按，手心的热度仿佛隔着衣料透过来，将那小片皮肤捂的火热。
感受到名为责任的重担，周泽楷郑重点头，这一次，再没有迟疑。
做自己该做的，做自己能做的。
相信前辈，相信自己。
我也是一名医生。
周泽楷默默捏紧了拳头，离开叶修身边，坚定的走向属于自己的战场。
时间不知不觉已到深夜，轻伤患者的情况已经基本稳定，在喻文洲协调和外科几位主任配合下，已将大部分患者收治入院，从而大大减轻了急诊压力。但是，在急诊室的监护室里，仍然愁云笼罩，就在几分钟前，一位年老患者的病情再次出现波折，血压忽然直线往下掉。
“多巴胺速率调到8，去甲肾4mg微泵上去，另外再开通路！”
“氧合不行了，直接皮囊面罩，联系麻醉科插管！沐橙，去和家属谈话签字。”
护士已经在床边备好抢救车，叶修口述一项医嘱，她们就直接开箱拿药，一名护士蹲在床边打针，另一名站在床头，扶着面罩盖住患者口唇。药物顺着输液管流入患者体内，维持着岌岌可危的血压线。
正当所有人紧张而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各项抢救措施时，心电监护仪忽然发出尖锐的报警，刺耳的警报声瞬间将所有人的心吊到嗓子眼。
一直紧张地站在边上的周泽楷看到叶修第一个冲上去，双手按在患者胸口，开始短促且有规律的向下按压。
周泽楷认得，那是胸外按压，心跳骤停时首选的急救方法。
动作看上去很简单，但其实非常耗费体力，叶修才做了一分钟，便开始微微喘气，训练有素的护士早已等在边上，等他一停，便接下去继续按。
“肾上腺素2mg！麻醉医生到了没！”
叶修一边观察着瞳孔变化，一边焦急的催促。
一分钟，两分钟，医护人员们持续着挽救生命的努力。很快，周泽楷也主动加入到按压的行列中。
但是当手放上胸口时，周泽楷才真正亲身感受到现场的巨大压力。那片已经被按压到发烫的皮肤激的他浑身一激灵。当他从上往下俯视病床时，患者发白紫绀的面孔赫然放大在眼前。忽然间，周泽楷脑中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不知道下一步该干什么，该怎么做，意识像被抽离，漂浮在空中，看着自己茫然不知所措。
“小周，胳膊笔直，不要打弯，用身体的重量下压。快！”
朦胧中，一道声音化作闪电惊雷，在脑海里撩起惊天霹雳。
胸骨中下三分之一。
双手交叠。
双臂笔直。
每次胸骨下压3cm。
频率100次以上。
课堂上讲过练过的技巧随之浮现，并自然而然的灌输到大脑四肢，周泽楷不再迟疑，立即按照步骤动作，每按一下，心里便平静一份。他抬起头，瞄了眼监护仪，显示心跳的那个直线正因他的按压而产生波幅。
可以的，一定可以救回来！
热气蒙住了眼镜片，让他几乎无法看清眼前的一切，但周泽楷顾不上擦拭，继续一心一意的按压，将生命的力量顺着自己的手掌输入到患者体内。
气管插管，注药，按压，心电除颤。
叶修使用了一切所想得到的办法，所有人尽了一切所能尽之力。
但整整一个小时过去，患者的自主心跳始终为零。
当周泽楷再一次准备上去换人时，叶修将他拉住了。看着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的大男孩眼中满是不解，叶修不禁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小周，够了，人早就没了，家属也决定放弃了。沐橙，准备心电图。”
心电图机画出一道长长直线，叶修抬起手看向手表。
“00点05分，宣告死亡。”
人群渐渐散开，而周泽楷还站在原地，保持着左脚前迈的姿势，离病床还有三步之遥。他环视一圈，抢救车上还散落着空药瓶，除颤仪已被推到一边，监护仪被关掉电源，终止了持续已久的警报，病床上的患者冰冷的躺着，手垂落在床边，指尖青紫，一张白布盖住永远不会再睁开的双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