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向欧阳少恭的表情,简直已像一个怨妇,好像一开口,就要说出“你无情无义”这样的话来。
欧阳少恭虽然非常偏心自己的朋友,但他从来不会做多余的事,他知道百里屠苏绝不会答应,只好无奈道:“这只海东青,是百里少侠从小养大的,我哪能作主。”
瑾娘听到他的话,只怔了一下,就恢复了之前的样子,好像刚才发生什么都被她忘了。
只是她的声音还有苦涩,愁怅,道:“楼上请吧。”
几人随她上楼,方兰生在后面悄悄问欧阳少恭,瑾娘为何要那海东青,欧阳少恭自然也告诉了他。
方兰生一直觉得,那只海东青就是芦花鸡,就算不是,现在看来,也是芦花鸡的转世。
桌上的茶是新沏的,热茶腾起清香的白雾,在阳光的照射下,像金色的瑞云。
欧阳少恭端起茶,轻抿了一口,就微笑起来。
他已在花满楼呆了一天,瑾娘是他的朋友,他不是这风月之地的常客,却是熟客。
忽然,百里屠苏推门进来,打断了欧阳少恭的惬意。
百里屠苏皱着眉,他生性隐忍坚强,很少皱眉,显然问卜的结果非常不好。
欧阳少恭放下茶杯,微笑着问道:“怎么,难道瑾娘算出你,要走霉运了?”
就算真的如此,也不算错,欧阳少恭心道,身边有一个随时想取你性命的人,岂能不是霉运。
百里屠苏坐到他面前,眉皱得更紧:“瑾娘说,我此生命运,由不得自己作主,万死之境,却又逢生,无论柳暗花明,还是山穷水尽,都无法卜出,因为人心难料,她算得再准,也算不出,决定我命运的人,心里在想什么。”
他期待地看着欧阳少恭,这样的命数,比常人更无助,他无助时,却第一个想到了欧阳少恭,这个人让他有种莫名的归属感,就像家一样。
“你想让我给你什么答案呢?”欧阳少恭仍微笑着,却摇了摇头,“因果报应,循环有道,你的命运捏在别人手里,定是命里强夺了他人的东西,莫说别人想不想给,你愿不愿要,终究有了不该有的,拿了别人的东西,就应该归还,该消散的,何必撑着痛苦强留。”
话已说得如此清楚明白,百里屠苏自然知晓其意,他果然是没有问错人,欧阳少恭已给他指了一条路,合情合理,而且是他想要的。
他眉头舒展,更露出一丝笑意:“先生琴音畅怀,果然是同晓天理之人。”
欧阳少恭讶然道:“少侠剑术卓绝,竟也知我琴意。”
百里屠苏心中一痛,沉默了一阵,才黯然道:“剑术之誉难以担当,比之师父,何止云泥之别,师尊方是天下御剑第一人。”
他说到最后,黯然也已变作了崇敬。
欧阳少恭亦目露敬意,面上更有向往之色,道:古来有“琴心剑魄”一说,琴与剑冥冥之中似有天定之缘,少侠师尊剑术超凡,兼识得琴意,风采实在令人神往,在下盼望来日能够有幸一晤。”
百里屠苏诚恳道:“先生如此风采,又有玲珑明澈之心,师尊若见,定能结为挚友。”
欧阳少恭点头,又端起了茶杯,他已不愿多言,只能喝茶。
百里屠苏不想惹他不悦,却还是忍不住,硬着头皮道:“我体内剑灵,还有这一身煞气,都不是我的东西,我不知这剑是谁的剑,剑灵是谁的魂,又该怎么还?”
“你怎么知道,他不会自己来找你要?”
欧阳少恭放下茶杯,起身走出了房间,然而这是他的房间。他不想说话时,实在很讨厌别人跟他搭话。
君子之怒,实如淡茶绒羽,可欧阳少恭却算不得君子,含毒藏针,默然无声无色,却叫人心怯胆寒。
百里屠苏一时半会不敢再找欧阳少恭说话,便去集市给阿翔买肉,风晴雪看他一人,就与他同去。
欧阳少恭比他们去得更早,在一个路边的小摊吃饭。
这小摊很简陋,他一坐下来,就再没有别的客人,他这样的人,到这样的地方,就显得他更奇怪,更不可接近。
他已经吃完了,坐在矮小的胡凳上,盯着街道上一个杂乱角落,那里团着一只黑色的奶猫,黑猫的旁边,蜷着一个鹅黄衣衫的小女孩。
他走过去,把那只黑猫抱了起来,小黑猫还没有他的手掌大,碰到温暖一下精神了,饿得直叫唤。
巽无音抬头,漂亮的小脸都花了,痴愣着说:“师父,你喜欢善良的人,可是变善良,真的好难过……我跟着你,没有害一个人,也没有说谎,不偷东西,还帮他们,可是现在都没饭吃了。”
这世上大多的人,总不会吝啬给一个小女孩一口饭吃,欧阳少恭道:“你没有变,你只是为了我,去做一些本不会做的事。”
巽无音不敢拽他衣袖,急忙说:“如果这不算改变,那师父认为我该怎么做,我都去做。”
欧阳少恭看她这模样,竟露出一个神祗的悲悯,冷漠旁观着,眼眸中的万物,都已成尘埃。
他的声音,也是神一般,平静得死气:“你从来不觉得自己错,没有人帮你,没有人可怜你时,你只觉得委屈。”
巽无音呆呆的,难道他不该委屈么,她越想,越觉得委屈,已快哭出来:“从我出生,就没有人喜欢我,没有人愿意和我在一起,再没有人要我了,师父……”
欧阳少恭冷笑道:“你不曾受过苦难,又装什么可怜,那都是你自找的,倒像是别人逼你。”
巽无音看着他,竟似不能理解,很久之后,狠狠道:“我可以改变,变成师父喜欢的样子。”
无论是对是错,她都可以抛弃自己的想法,欧阳少恭喜欢的,她都去喜欢,并为之改变。
欧阳少恭半垂眼眸,怜悯道:“从你来到这个世上开始,就不曾有一颗人的心,你不曾像一个人一样活着,只是随心所欲地生存罢了,连懂得尊卑规矩的蝼蚁都不如,我能教你的,只是如何拥有一颗心。”
“师父……”巽无音狂喜。
欧阳少恭道:“你已不是蓬莱人,也没有资格再姓巽,从此以后,就叫无音。”
女孩站起来,又郑重跪了下去,似在转瞬间,已成了另外一个人,将头颅低下,平静道:“弟子无音,拜见师父。”
欧阳少恭点头,转身走入如川红尘,负琴的暖色背影,永远刻在了无音心里,只有晃动的琴穗,还有一丝生气。
从一开始,他们之间的距离就无法逾越,师徒已是最近,一个卑微的无心者,要学会感情,或许注定让欧阳少恭去教她。
第六十九回
轩车西坠,霞光万丈。
将暮,欧阳少恭才归来,也不知他带着自己才收的弟子,一下午都做了什么事,无音仍是鹅黄的衣衫,却已面貌一新,乖巧听话。
欧阳少恭解下背后的琴放在桌上,喝了口凉茶,才道:“我在你面前称一句‘为师’,便有责任教导你,有三条禁令你必须遵从,若发现你违背,就杀了你。”
他没有回头,杯沿还抵在唇边,朱唇开合,在烛光下水光潋滟。
“忘了蓬莱的一切,不得再提,不得再用蓬莱的法术;不能在我的面前掉眼泪;还有,最重要的,永远不要碰我的琴。”
无音揉着手里的小黑猫,点了点头,她看着桌上的琴,不禁黯然:“弟子明白。”
欧阳少恭转身时,已是在笑:“这只小猫,你就好好养着,不要擅自给他取名。”
这只猫是个年幼的小妖,再过一阵也能化成人形,必然有自己的名字。连这么小的事都吩咐到,也难怪他待人体贴温柔,虑事周密。
他出去找瑾娘,想叙叙旧,再顺便告辞,好次日离开,反正在这种地方,也不怕孤男寡女会传出什么话来。与瑾娘许久未见,他可是准备了礼物,要么几年不来,一来定带着好东西,想必瑾娘也在等他。
夜晚来临,花满楼开始一天最热闹的时候,从长廊上走过,琵琶音袅,和琴瑟小调,唱的是新词艳曲,更有甚者,男女欢情之声传出,让人身上发麻。
欧阳少恭本不是凡人,耳聪目明,不仅听得清楚,什么样的声音,在什么地方,他都能辨得出。他一路听过去,还是面色如常,像走在安静无人的书阁里。
可声音里忽然蹦出个熟人来,他忽然停下,像是不敢确定,又细听了阵,听明白了男女调笑,不禁撇嘴。
他走过去,捏住广袖抬手,想要敲门,起落几次,最终也没敲响,可他的影子已清晰映到了门上。
欧阳少恭摇头轻轻叹息一声,转身走到院里,坐到树下的石桌旁。
没过多久,屋里的熟人就跟了出来,坐到欧阳少恭旁边,屁股还没坐实,桌上已多了两坛酒,一只碗。
欧阳少恭闻着他一身酒气,用衣袖掩了鼻,看他领口零乱,眉头也皱起来:“千觞,你这么多年不来花满楼,却在我刚来的时候就来了,难道只是为了会你的情人?”
尹千觞拍开一坛酒,添满了欧阳少恭面前的碗,灌了一口,又呼出满嘴的酒气来,醺得欧阳少恭差点出手,把他打飞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