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这处院落里,大抵只有慕容紫英一人还过得简单明白,心无旁骛,以至于无知无觉。他看着那个盛血的青瓷杯,日日夜夜不离半步,欧阳明日说它会发芽,慕容紫英虽觉得以血养物不甚清正,却还是期待起来。生机破壳,这样隐于自然的美丽,也只有欧阳明日能在意得起。
瓷杯中血色日渐淡去,至第十日,已是一杯透彻清水,那白玉似的种子仍旧不染尘埃,无人想到这杯中曾溢满鲜血。
白玉碎裂,嫩芽出水,摇摇晃晃,似有灵魂,懒展腰肢,喜迎春光。
慕容紫英累极小憩,打盹醒来见此景象,心叹惊奇,喜上眉梢,捧着青瓷杯去寻欧阳明日,几进几出,拂门轻入,见欧阳明日端坐不动,似闭目养神,跬跬缓走以消声息。
欧阳明日倏地睁眼,斜睨过去,冷意吓铩人。
“殿下?”慕容紫英一唤,倒觉那目光更如利刃。
欧阳明日只眉峰轻皱,点红隐入黛,兀自道:“父神困于归墟,谁有权敢废我太子之位?父神所托之族臣,竟将我瑶山别宫赐予大将,想是族中持权者纠结宗正奉常,将我作为已亡人列入宗祠了罢。我何曾亏待他们,我的氏族和子民如此背叛于我,慕容……”他抚着慕容紫英额前及眉的刘海,真似一个懵懂孩童般天真问道,“你说,我还有什么呢?”
“殿下当真如此以为?”慕容紫英愀然敛容,没什么安慰之意,只再次回问道,“神族更以武为尊,若已无力庇护臣民而居要位,又功高望重,殿下作何处置?”
欧阳明日一个怔忡,缓缓垂眸,手指轻翻卷,缠绕起颊边金色冠缨来,此时情态,看着竟似哀伤委屈的孩子。
慕容紫英心念一动,错开目光,稍作调整,才又冷清道:“殿下本为皇族,又入世已久,岂能不明白这其中因果。”
“殿下只是不甘,为部族付出所有,最终……”慕容紫英顿住,终于看向了欧阳明日的眼睛,这一双世上最美的眼睛,如今热烈得似燃烧的水,实在太过危险。
欧阳明日摇头轻笑,拿过他手上青瓷杯,悠悠叹道:“慕容紫英,慕容紫英,你真是……”
忽又如此风轻云淡,慕容紫英不觉得他有半分好受,反而戾气更盛,心里说不出的难受,竟上前扣住欧阳明日双肩,郑重道:“无处可去,便也无不可去之处,殿下愿往何处,紫英愿随。”
“莫多言。”欧阳明日断然轻斥。
东都洛阳,重重宫门里,这天下最有权势的女人正在徘徊,她心中有一丝犹疑,而却没有犹豫。
风撩床幔,树影微晃,她坐下来,蛾眉一蹙,顿生愁绪。
长安街坊间人来人往,车马不息,轮声急急,太子贤正在赶往东都的路上,在出长安城前,他又遣了一人回东宫,欧阳明日所言非常之变,如今已近在眉睫了。
这被遣回的侍卫没多就便被拦下,他倒也不急,而东宫这厢,李贤也早已安排了人,现下武后独揽大权,太子无所凭倚,还能寄希望于何人呢。
东宫一宦人在太子走后不久,就去寻欧阳明日,被易水拦在屋外,就朝里面呼喊起来,欧阳明日闻得,便请其进来。
宦人急趋到进前,跪下便道:“天后召太子去洛阳,要治太子的罪啊!”
欧阳明日即问:“何罪之有?”
宦人伏首恨道:“来人污言说太子与奴仆狎呢。”
“狎呢?”欧阳明日勾唇讽笑,“好理由,当年太子承乾因娈宠称心废事,想来圣上心里不无芥蒂,真是个好开头。”
“先生?”宦人微抬头看着欧阳明日,虽心急也不敢再问。
欧阳明日道:“你下去吧,我自竭力相助,勿须动用东宫。”
宦人忙退了出去,这屋里杀气隐约,盛夏里叫人直颤。
“殿下作何打算?”慕容紫英问道。
欧阳明日轻哼一声,卷着冠缨,颇懒散道:“以为我闭门十日,就什么也不知了么,东宫里被买通的人比太子的人还多,都快成筛子了。”
“易水。”欧阳明日一唤,墨青剑灵跪伏受命,少年神采飞扬,星眸熠熠。
欧阳明日眉梢微挑,挥袖令道:“将叛主之奴赵道生即刻斩杀,东宫里那些丫丫叉叉多余的东西,都给我扔出去!”
“遵主人命。”易水扣剑起身,转身走出屋门,步下台阶,不忙不缓,不急不徐。
太子车架未及东都,而三相已俱到东宫,薛元超、裴炎、高智周三人率兵士百余至东宫,见宫外戍卫布置如常,只不过门前红柱旁多了两个人,一坐一站,一长一少。
坐者年已及冠,锦衣轸服,非富即贵,眉心一点朱砂最是特别,立者总发少年,直裰负剑,似侠似道,一身凛然之气如宝剑跃鞘。
薛元超一路来都未开口说话,此时却自语出声:“这位是?”
裴炎只接道:“太子门客。”随即上前,向欧阳明日一拱手盘问道,“阁下何人?为何守在东宫门前。”
欧阳明日一手把玩冠缨,锋眉一挑,颇俏皮地笑道:“微名何足挂齿,既守于门前,就当是个看门儿的吧。”
裴炎一点头,也无探问之意,不再理他,几人率众入了东宫,有谕令在手,无人敢阻拦,那一连串脚步声在门槛儿出顿了又顿。
欧阳明日蓦然捏紧了冠缨,别无动作。
院深处月桂树正茂,层层青绿里剑锋缓敛,易水跨过尸体,隐约听到开库搜查的声音,顿了一下,抬手拨开盛放极艳的花枝,走出园子。
东宫内有人与外勾结,欲构陷太子藏匿兵革,强加谋反之罪,而这个引子,竟是与这个貌颇秀丽的赵道生狎呢,连欧阳明日也觉大出意料。
他并不觉得武后无治国之能,更不拘于血统性别,只是担心武后对大唐的影响太过,牵连体内已强到困锁魂魄的龙脉,而太子李贤,是现今宗室里唯一一个,还算有能力做个盛世皇帝的人,只恨他渡魂太晚,错过了太子弘,也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明日昭昭,清风徐来。欧阳明日轻合眼,精致面容静淑水,那一点朱红如血,燃了眉间一簇火,热了心湖一川冰。
慕容紫英看得入迷出神,听得墙里翻覆动静,心中暗叹,伸手欲触欧阳明日,那人却先出声问道:“何事?”
“昭容。”慕容紫英讪讪收回手,“一心只保太子么?”
欧阳明日不语,金缎冠缨随风忽翻起,飘飘然拂着白瓷面颊,只一派恬淡静好。
第二十八回
一双可夺天工之妙手,执一柄尖锋银刀,自颌下微刺入,沿骨缓缓轻划,皮肉割裂,血优雅蜿蜒,银刃薄如蝉翼,寸寸深入,毫毫移出,将这张秀丽面皮,一揭而下,只余一副无脸的血面。
远远近近的呼喝推门声,东宫各地都被搜了个遍,宫卫四处跑,而裴炎与薛元超一直呆在东宫储库。
裴炎负手立在门口的树下,听着次次汇报,全无结果,眉头也不曾一皱,薛元超在库里,大夏天抄着手,将里面的东西默数了一遍又一遍,就是不出声。
“你数不数得清啊。”裴炎蓦一回头问。
薛元超道:“数不清。”谁也听得出他心里有气。
裴炎一转身跨了进来,指着库中兵革道:“这些物件,制式,量数,都在东宫诸率制内,有什么可数的。”他叹了口气,又重重一叹道,“遣人报给天后吧。”
薛元超看了看他,还是没说话。
古殿垂帘香袅,障障云屏翠好,东内重帐里,美人迟暮,犹言天下诸侯,意涛涛。
洛阳东内,武后半欹凭几,白褶长裙曳地,扶簪言道:“本宫竟还是小看了这位欧阳公子。”
“其人确是人中龙凤。”下有一人和道。
此人玄衣束髻,身修美,眉眼似笔画,风韵里沁几分邪气,正是那小狐狸。
郑吉又笑道:“然,人终究是人,其弱点也如常人。”
武后闻言,只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却是问:“你是英王的人,此番欲何为?”
“此与大王无关。”郑吉跪礼,默然片刻,忽笑起来,竟有些明媚可爱,却压不住贪婪兴奋,抑着声道,“小的与欧阳君相斗多年,想得到他手里一样东西,如今,更想要了他这个人。”
“好,够直白。”武后一笑,猝凛然道,“但这人不能给你。”
郑吉深深低着头,微勾浅笑,不语。
秀廊下不叫人过,当间儿摆了方小几,对对青瓷,揽翠成香。东宫里好容易清净,欧阳明日守着这小片儿地方,闲饮热清茶。
木案上一声脆响,欧阳明日扣了瓷杯,略略讶然问道:“请我去?”
“诶。”阶下是东宫来禀报的人,连点头道,“陛下和天后请先生去东都,一同决断……太子的事。”
“决断?!”欧阳明日手中瓷杯骤裂,他的目光从指尖一点点,缓慢地滑到被烤得发烫的地板上,忽一蹙眉,挥手令其退下。
慕容紫英看着人走远,竟很是兴味地问道:“殿下以为武后拿住了什么?”
欧阳明日一下有点恼,斜乜了慕容紫英一眼,不怎么好气道:“走吧,去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