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该是开心的。
这场闹剧,动静再大也就草草结束。王大臣死在了牢房里,临死还咬着孟冲陈洪。
冯保有些不甘,只除掉了几只秋后的蚂蚱,没能扒下那只老狐狸,不过也只能这样,到底还是认了。
这样的结果,朝臣很不满意,王世贞为最。
但张居正信了。
太后也信了。
连冯保都认了。他们还能怎么样,没看成好戏,但朝廷上从不缺新鲜事,过一阵也就忘了。
至于朱翊钧怎么想,那就不得而知了。
月明星稀,京城北郊有一处别院,平日不见主人,今日却灯火明亮,一道黑影在院中闪过,进了其中一间屋子。
屋子里只有一人,一身整洁的白衣,慵懒的靠在椅子上,他坐的是越南黄檀木,手拿白玉杯,喝着醉仙楼上好的女儿红。
他悠闲地品茗动作优雅,让人赏心悦目,可惜此处再无第二人欣赏。
这时,黑衣人闪入房间,低声说了句话,那人眉头微皱,面无表情的吩咐着,看着来人退下。
他淡笑着,温文尔雅,但眉宇间却有说不出的狂妄。
事乱
隆冬到来时, 百花迹已绝。
过了重阳,转眼就是隆冬。
北方的冬天很冷,风呜呜的吹着,地面上还残留着昨夜的雪痕。棉胎一样厚的云层挡着了太阳淡淡的光,银灰色的云块在天空中奔腾驰骋,寒流滚滚,似乎又在酝酿着一场大雪。
街面上的人很少,人人都躲在家中,少有出来活动。
即便如此,醉仙楼生意火热依旧,酒楼里早已点起了火炉,暖气充斥到每个角落,比起在家中闲坐,在这儿闲话扯谈反而更有趣。
文人,侠客,学子,商人,甚至是走夫贩卒。
他们有各自的圈子,但都会大声的说着身边的趣事来吸引他人的注意,妙时连连称赞,有时便人人唏嘘。
不过,小姐侠女们就没空听这些大老爷们侃大山,各个俏脸泛红,眼神频频投向楼上,过饱了眼福,立马故作矜持的转开,一会再转过去再挪开。
二楼,临窗边,这不是最好的座位,却是最静的地方。桌上一壶酒,一盏茶。
飞雪漠漠,寒风凛凛,男子一身淡薄的白衣,纤尘不染,俊秀非凡,一双眼眸幽暗深邃,眼神锐利如鹰,却嘴角含笑,淡去锋芒,温文尔雅,君子如玉。
他依窗举杯,浅饮慢酌,抬手间道不出的贵气。
“明日我便回去了”他淡淡的开口。
对坐之人闻言,不感突然,不答反笑,“是啊,再过些日子便是元旦了。”
这本是单纯的感叹,但在宫九的耳里就不是这么理解的。
外有战事,益王领兵在外,常年不回王府。宫九也是三五不着家的人,父子团聚的日子屈指可数。
况且让宫九赶回家过春节,想想都打心眼里不对劲,这不是存心噎人嘛。
宫九眯着眼,眼神不善的看着对面之人。以他的性格,若是常人这么和他说话,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你莫要这么看我,这些日子我可是连你人影都找不着的。哎,如今你就要走了。”
那人口含遗憾的说着,端起茶杯轻轻抿上一口,温热的茶水入肚,腹中顿时暖洋洋的。
他穿着厚实的银白色水貂皮裘,衬着莹洁的肌肤、浓丽的眉目,容貌精致到秾艳的地步,眉间却带着凛然的尊贵气质,尽管刻意收敛,也难掩其中威严大气,给人一种很直观的震撼。
这便是忙里偷闲的朱翊钧。
他们气质各异,气势却是难分轩轾,比起宫九的狂放和张扬,朱翊钧便内敛许多,但眼中的傲气却从未改变。
“宫中有乱,藩王子弟,自然是要避嫌,纵然有心前往也是望而却步。”宫九口气淡淡,但却很真诚,好像真就是那么回事。
这理由很烂,若有宫九想去的地方,还会有去不了的道理?但他不介意,就好像若朱翊钧存心想找他,又怎么会找不到。
作为一块长大的竹马,朱翊钧那点性格早被他摸透了。心软念旧,一度让他嗤之以鼻,宫九从来都是冷酷坚决的。忍让退步,这种心情从来就不曾有过,他不欠别人一分,同样别人也不能欠着他的。一个皇帝拥有这份情绪,真是心底里的讽刺。
以他的手段又怎么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是早就猜到答案,才觉得无趣罢了。如此纵容总有一天会吃大亏,想到朱翊钧到时狼狈的样子,这个跟头最好是摔得越惨越好。
想到此处,宫九幸灾乐祸的笑了,就是不知道他们能将朱翊钧逼到什么地步,要不要趁机下把黑手呢。
当事人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这小子又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笑的这么古怪。
朱翊钧只当他又发病抽风,被看两眼又不会少块肉,爱看蛮看,只要别叫他拿小皮鞭抽人,以他目前的段数,完全可以视若空无。
朱翊钧勾着嘴角,脑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眼神淡淡的看着,青花瓷杯中的茶叶如青螺入水,旋转着飞速下沉。
“有些人,有的吃,有的喝,有权有势,过好日子有嚼头。有些人,没钱没人,没权没势,没吃没喝,什么都缺的人不着急,这什么都不缺的倒是着急了。”
这又是他难得的人生感悟,难得的悲春伤秋,次数不多,但不巧宫九就不是第一次听见。
若是别人听到这话怕又是一阵心惊肉跳,忐忑不安。宫九听在耳里,脸上就云淡风轻的样子,口气依旧单薄得乏味,“寨有盍饕之心,而欲不可足。”
大明是强大的,却也保留着历朝历代的劣根,纵使张居正再精明强干,也不可能做到面面俱到,过分的严苛容易适得其反,须知月盈则亏,水满则溢。
朱翊钧不是悲观的人,转眼就一改方才的淡然,笑盈盈的看着宫九,“小九,你明日回去是走陆路还是水路?”
益王世子在老朱家堂兄弟里面确实是排行老九,朱翊钧一直没实际证据证明这个兄弟就是宫九,每次一有蛛丝马迹,就在心中暗道,果然是宫九。
宫九一把年纪被这么称呼,也不生气,笑眯眯的笑纳了。
朱翊钧前后情绪变化太突然,以宫九的精明又怎么看不出来,思及前几日的事,心里明白了几分,抬眸觑了他一眼,颔首肯定道,“你想让我去凤阳。”
这小子也太敏锐了。
朱翊钧泻了口气,一脸失望,郁闷的说道,“我本来准备自己去的。”
但那是不可能的,朝臣不可能放皇帝出帝京,张居正知道了怕是会打断他的腿,电视上演的微服私访全是扯谈。
凤阳府出了乱子,或者说整个南直隶都在混乱中,宫九第一时间就收到消息。益王府就坐落在南直隶太平府,自然也被牵连到其中。
宫九幼时授业于张居正,其实很佩服这个有理想,有抱负,有手段,有野心,够狠辣的张先生。从改革就得罪了大权贵,大地主,如今更是关了全国书院,大明文人有多少,恐怕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个张居正。
宫九背后再怎么龌蹉,人前还是人模人样,一副谦谦君子的做派。
其实本来关了书院,书生闹一闹也就算了,张居正也明说了别管他们怎么闹,消停了统统赶回家。可惜凤阳巡抚下令抓了闹事的文人,还打死了闹得最欢的何心隐。
何心隐是谁,那是心学现在的代表,此人年轻中举却不入仕为官反而远游教书,弟子门徒遍布天下,张居正就是看出心学再继续发展便是能撼动程朱理学的学派,才关门回家。
这样一个人物临死还喊着,杀我的人不是谁谁谁是张居正,这能不闹吗?
南方多才子北方多武将,南直隶闹得最欢实,益王作为那一带的土皇帝,怎么会不被扯进来。
从政有经,而令行为上
手下不听令。这本是朱翊钧该糟心的事,宫九没打算插手,可益王出征在外,益王府出了事他这个世子就不得不出面了。
况且,凤阳。
宫九抬头,哼笑道,“恐怕不只是这些书生秀才,最近凤阳府的动静可不小,南直隶这坛子水可不浅。”
说罢,蘸着酒水的手指在桌上随心描绘,一朵莲花,栩栩如生。
朱翊钧在心头感叹宫九老家果然势力深厚,一点不假,这么好的资源,弃置不用,实在是可惜,“前几日才得的消息,锦衣卫死了一个百户,二个总旗。那伙人啊,这时候最爱装神弄鬼,怕是想趁乱,闹出点事来。”
白莲社,大明教。
这不是一段光彩的历史,但却人人不陌生。□□皇帝就是标榜‘明王出世’这种富有预言鼓动性文字起义。他也深知这类‘左道惑众’的形式对朝廷政治的影响,所以但凡白莲社,大明教教众,一律视为‘邪教’,定斩不赦。
如今国力衰弱,人心浮动,近几年那些白莲余党动作频频,就怕来年开春,来一出‘白莲出世’的把戏。
宫九眨了眨眼,换上一副轻浮的模样,语气轻佻的说道,“你这么动动口,我便就去了。损兵折将事小,却也凶多吉少,这亲兄弟还得明算账,我可从不干亏本的买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