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吼、啃咬、哀嚎、消散,洞穴很快便由喧闹又转回平静,只余一个伤痕累累的孩子倒在地上,不知生死。
“唉,又升天了一批。”在旁观望的连翘对这景象似早已司空见惯,只不耐烦的抱怨:“菖蒲,都七天了,什么时候才能把他啃干净呢?”
“啃不干净又有什么法子?”被唤作菖蒲的女鬼劝道:“只好明天再多找几只过来……”
“多找?说得轻巧,这洞窟里的恶鬼越来越难少,只找这十几只,便废了我半天的功夫呢!明天……”连翘一想到明天还有搜罗恶鬼的苦差,便气不打一处来,走到孩子近前猛踹两脚,骂:“疯子!说!到底到什么时候才肯招认!”
没回音。连翘定睛一看,地上的人已昏死过去,但他身上的抓伤和咬伤却在迅速的愈合。
“想睡?呵,没那么容易!”连翘冷笑,一盆乌血泼到孩子头上,孩子立时像是被热汤烫了一样,猛然清醒。
“喂!疯子!问你话呢!什么时候才肯招认!”连翘重复。
依旧未答。孩子虽被泼醒,却只是睁着眼睛发呆,过了一会儿,眼皮便又开始打架。
“算了。"菖蒲拉住连翘道:"自从他的耳目和舌头被兰心废掉过一次、又长好之后,眼力、耳力和说话的能力似乎就变得很差。你不贴近他的耳朵大声问,怕是他根本听不见。”
“差?哼!吃掉心肺睡一觉都能再长出来,眼力和耳力怎会差?我看他耳聪目明、一切都好得很,只是在此装聋作哑、装疯卖傻罢了!”连翘又补了一脚,以免孩子睡熟。
“连翘……”菖蒲看这盲哑孩子着实可怜,终于忍不住低声问:“你说,咱们……会不会真的拘错了魂呢?”
“拘错?怎会拘错!”连翘骂:“冰心这疯子,别说是缩成了个孩子,就是化成灰,我都认得!”
“可他一直说自己不是少主,只是一位相貌与少主雷同的小仙。贪玩迷路,坠落悬崖,中了毒瘴,才会沦落至此……”
“这么语无伦次的疯话你也信?”连翘捂嘴乐了起来。
“一开始我也不信。”菖蒲幽幽道:“可……七日下来,我却有些信了。无论咱们怎么用刑,他都不招供。不招供,却也不反抗。伤口愈合得快不说,连咬他的厉鬼都……”
“神仙?神仙怎会如此无用,想打就打,说骂就骂?”连翘冷笑:“我看他是妖怪!血中带毒,连恶鬼都能毒死!”又补了一脚。
“连翘,”菖蒲叹气道:“不觉得如此折磨他,很无趣么?对他用过刑的姐妹,大都仇恨消解,去地府报到了,只剩下咱们三个……”
“怎么,心疼了?”连翘听出菖蒲的口风,反唇相讥道:“莫不是你看他长得像暖玉,便来劝我也去地府报到,由你来接手看管他的差事。原来你对暖玉……”
“说到哪里去了!我哪敢?”菖蒲连忙摇头。
“哼,不敢就好。这话若是被代宫主听见……”连翘本还要讽两句,却闻远处有动静,忙停了闲谈。
果不其然,一中年女鬼卷着尸臭飘然而至,满脸怨气,芙蕖。
“代宫主。”二女鬼低头行礼。
“怎么样?”芙蕖问。
“老样子。没被啃干净,也什么都没说。”连翘肃然回禀。
芙蕖皱了皱眉,没有多言,只将倒地的孩子扶坐起来,靠近他的耳朵,耐着性子唤道:“无缺,醒醒,芙姨来看你了。”
醒了。孩子听到“芙姨”二字,便微微睁开了双目。
“不错,”芙蕖赞道:“无缺能今天认出我的声音了,脑子,应该也清醒些了吧。乖~告诉芙姨,今天……你想起来自己是谁了么?”
孩子的嘴,动了动,似是要说话。
“想起来了?”芙蕖惊喜追问:“你是谁?暖玉,还是冰心?”
“书……仙。”孩子用微弱的声音回答了两个字,却被狠狠抽了一个耳光!
“说谎的孩子最招人讨厌!再说一遍!”芙蕖骂。
书仙不再重复,只是无奈笑笑。
一个更重的耳光。书仙被此掌掴得一头撞在山壁上,额角被撞出血来,可他嘴角的微笑却没因此而淡去。
毒打,芙蕖被此笑容激怒,拿起鞭子,对着书仙猛抽:“贱种!臭男人!和你爹一样的臭!和你娘一样的贱!让人一看见就讨厌!若不是江枫这负心汉负了宫主,宫主怎会心性大变?若不是月奴这狐狸精,宫主怎会经常迁怒于其他宫女!你以为宫主护着你,把你抱回来抚养,不说你的身世,我们做下人的就不知你是谁了嘛!啊?起初是不知道,但长大些之后,看你这张臭脸,这双狐媚眼睛,还有谁不认得你是江枫和月奴的贱种!”
没有回音,只有微笑。
“笑?还敢笑?妖孽!从一生下来便用这笑容来魅惑宫主,祸乱宫廷!”芙蕖打得更凶:“无缺,我自小看着你长大,你这娃娃的样子多可爱?我妹妹苍兰有多疼你?待你像亲儿子一样,但你却亲手杀了她!”
书仙的笑容,淡去了。
芙蕖说得声泪俱下,边打边哭:“你杀苍兰,是出于宫主的命令,我不怨你。可兰心,兰心是苍兰唯一的遗孤,你不知好好照顾她,却害她被处以极刑!……那是她不懂宫里的规矩,我也不怨你。菖蒲……”
芙蕖望了望身旁的菖蒲,收口道:“我不怨你。你在移花宫活了二十年,有多少宫女因你而死,你还数得过来吗?我都不怨你。我一直劝自己,只要你能代替江枫,讨宫主欢心,让宫主变回原来的性情,或者做一名优秀的少主,继承宫主之位,把移花一门发扬光大,所有的私怨我都可以放下,全心全意的视你为主。但暖玉!你太令我失望了!你只想着小鱼儿,只想着铁心兰,什么时候替全宫的宫女想过?你放着宫中事务不顾,带着宫主销声匿迹、只定期送来解药也就罢了,竟还敢一句话都不留,就用返魂诀救小鱼儿!害得自己混元真气尽失,完全失了心性!你知道,若不是冰心带着宫主及时出现,全宫的人都已毒发身亡了吗!而你撒手而去,纵容冰心发狂,竟使他一怒之下杀了上百同门,将移花宫中的高手斩杀殆尽!我们都是被你间接害死的!罪该万死!被百鬼咬死都是便宜了你!”
书仙眼中透出了一丝哀伤,却不是内疚的哀伤,而是同情的哀伤。
“同情?”芙蕖厉声道:“我不要同情,我要认罪!无缺,你活着的时候就整日扮作两个人来愚弄我们,死后竟更无耻,撒谎说自己是神仙,妄图狡赖!”
书仙叹了口气,苦笑合上了眼。
“说!你究竟是谁?”芙蕖厉声问。
“书……”书仙才说出一个字,便被暴怒的芙蕖一掌击中胸口,立时被震得口吐鲜血,身子摘歪着又滑落地面,昏了过去。
静默。芙蕖兀自对着昏死的书仙运气,连翘和菖蒲见她正在火头上,都不敢上前劝慰。
“狡赖?那倒未必。若是他已喝过孟婆汤,便根本不会再认得你们。”一鬼忽在背后出声。
众鬼回头,只见身后站着一鬼,五短身材,舌长三尺,身穿官服,手拿锁链,竟是长舌鬼差,分食白花的五鬼之一。
半路杀出的鬼差?芙蕖看长舌鬼一副官差打扮,知其不好惹,忙收了怒容,赔笑寒暄:“鬼差大人为何来此……”
“芙蕖,你好大的胆子!”长舌鬼脸一沉,一开口便问罪:“你有冤不去地府喊冤,却纠集众鬼,在黄泉路上私拘魂魄,动用私刑!眼里还有王法嘛!”
“我……”芙蕖语塞。
长舌鬼眯眼盯着芙蕖看了看,笑道:“哦~我知道了。你心中有鬼,是不敢去地府喊冤的。你生前欲杀少主、挟持宫主自立,将少主的兄弟挟作人质,设下埋伏,逼少主自尽,才挑起了同门的内讧,对么?如此说来,这百条宫女的性命都是被你所害。我若捉你去地府……”
“大人饶命!”芙蕖见鬼差火眼金睛,能看穿人心丑恶,脸色吓得煞白,扑通一声跪倒求饶。
“别怕,我不是来抓你们的。凡间鸡毛蒜皮的恩怨,本差其实并没什么兴趣。”长舌鬼官腔打完,忽的话锋一转。
对我们没兴趣?那对谁有兴趣?芙蕖察言观色,但见鬼差走到书仙跟前道:“芙蕖,你把他的魂魄困住、每日派人放恶鬼咬他,图的只是让他永世不得超生,以解心头之恨,对么?与其让恶鬼们慢慢吃他,不如让我……”
“您能吃掉他?”芙蕖惊喜。在旁的连翘更是高兴。
“能,但这种货色,吃软不吃硬,若让他就范,得费些唇舌。一会儿等他醒了之后,好好与我搭腔,若是坏了我的好事……”鬼差露出了利齿。
“一切听大人差遣!”三女鬼齐声应道,退到一旁,睁大眼睛观看鬼差如何吃神仙。
真货。长舌鬼将昏死的书仙扶坐起来,验明正身,馋得口水直流:凝聚纯阴月华,鬼仙的元婴,已成形了九成,吸干他的灵气便可抵九百年的修行。眼瞎耳聋、深中瘴毒、精疲力竭、意识浑沌,现在是吃他的最佳时机。上次连白花的五分之一都没吃到,没想到塞翁失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