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床边守着一位神色焦虑的宫女。那宫女顾不得自己也已被闷得大汗淋漓,只忙于替这昏睡不醒的人细细擦拭脸上和身上的汗水。紫梅。
“髓内的寒气还没逼出来么?”连翘走进内室,看了眼少主的脸色,没报什么希望的问。
紫梅号了号脉,沉默不语。
“这个法子也不行?已经一个时辰了,先把炭盆取走吧。不然好人也会被蒸干的。”连翘敦促,紫梅点头,二人遂将炭盆逐一挪出屋外。
“睡熟了么?要不要叫醒他,喂几口水喝?”连翘候在紫梅身侧轻声问,欲言又止。
“药劲儿还没过,一时半刻是不会醒的。等醒了再喝吧。你先去外面等一会儿。”紫梅会意,却并不着急,只小心服侍昏迷的少主换了件干衣裳,替他盖好棉被,捋顺发丝,才放下幔帐退出了内间。
两宫女回外间落座。紫梅终于空下手来,用丝帕拭汗,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连翘按捺不住的问:“怎么样?我说的事情,姐姐考虑得怎么样了?把江少侠长留在宫中,可不可行?”
紫梅板起脸冷冷道:“留?少主的命令,你没听见么?”
连翘笑道:“命令?你不说,我不说。把他们的住处安排得远些,他又怎会知道?”
紫梅道:“会知道的。别忘了,他们是心意相通的孪生兄弟。今日若不是少主感觉到小鱼儿就被藏在宫里,也不会命咱们去找。”
连翘嗤道:“他知道了,又如何?顶多发发脾气,多砸坏几样东西,或是发起疯来,多杀几个人,如果他还有力气的话。”
“大胆!”紫梅怒道:“下人怎可如此说自己的主子?!”
连翘嘟嘴道:“我说得有错么?今日他遭月王殿围攻之时又失了心性,不分敌我的连杀五十来人,直到吐血昏厥才算罢了,根本就是个疯子!暖玉还在之时,他起码还有一半时间是清醒的,身子也还算硬朗。如今少主的混元真气尽失,寒毒入髓,只要受些刺激,随时都有可能发狂走火。这疯病只要再犯上两次,寒毒攻心,就是大罗金仙也保不他的命!”
一个耳光。紫梅暴怒而起,抬手掌掴连翘,狠狠骂道:“放肆!仅凭这一句,我就可以问你的死罪!”语中已透出杀气。
“是,是连翘一时冲动,说得有些过分了。请姐姐见谅。”连翘眼中只闪过一瞬的怨毒,便捂着脸,又装哭讨饶道:“可姐姐……连翘口不择言,也是为了大家着想啊。恕个罪说,少主若没有今日这一战,还望不尽寿数,但你瞧他现在的样子……谁说得准他还能活几天?姐姐心似明镜,却要坐以待毙,让所有人都为他陪葬?”
她说的是事实。紫梅听言又瘫坐回椅子上,怒气泄去,愁眉紧锁,似是很累。
“姐姐,你还犹豫什么?”连翘又凑到紫梅身旁,劝道:“咱们苦寻一年多都寻不到的小鱼儿,今天就凭空出现在宫里。他既健康又机智,不会走火入魔发疯杀人,也不需要担心他因邀月的死而毒发身亡。这样的主子,姐姐还有哪点不满意?”
“你说的我都懂。可少主……”紫梅黯然道:“少主终究是少主,岂能说变就变?无论是暖玉还是冰心,在我眼里,少主永远只有一个。听主子的吩咐,让主子顺心,是咱们做奴婢的本分。”
连翘眼珠一转,又笑着劝道:“顺心?姐姐怎知少主见到小鱼儿会不顺心?他肯为救小鱼儿只身去赴芙蕖的约,就代表他很重视小鱼儿。”
“正是因为如此,少主才更不愿意见他。”紫梅叹道:“男人的骄傲,你是不会懂的。冰心少主虽然什么都不讲,但从他的眼神里,我能看出来,他怕。他怕小鱼儿瞧见自己如今垂死的憔悴样子,希望自己在他的心里永远是强大而高不可攀的敌人,也许……这便是他死前的最后一个心愿。而这不知进退的小鱼儿!一看就满脑子的坏主意,他若赖着不走,非见少主不可,咱们又能防得住他几日?”
连翘冷笑道:“死前的最后一个心愿?姐姐如此坚持,居然只是为了这种小事!”
紫梅怒道:“少主的心愿,怎么会是小事?那什么才是大事?”
“确保小鱼儿在咱们的视线范围之内,才是大事。”连翘笑道:“江小鱼,来无影去无踪,能令宫主和少主凭空消失一年,任咱们怎么找都找不到。你这次若是把他丢了……”
紫梅拍案道:“若是丢了,我自会负责去寻!”
连翘怒:“紫梅,我尊你一声姐姐,又苦口婆心的劝你,别冥顽不灵!少主病入膏肓的事,你隐瞒真相,不让我和常青告诉大家,万事都自己亲力亲为,小鱼儿就在宫里的事,你又按了下来。你根本就是对少主存有非分之想,因私废公,不顾大家的死活!这些事我若是传扬了出去,看姐妹们究竟是会站在你的一边,还是我的一边!”
“你!”紫梅刚欲回嘴,却听门外“铛铛”叩门之声。
“是谁!”紫梅问。
无人应声,叩门声继续。
紫梅开门。只见门外站着一个疤脸的俊俏男人,小鱼儿?但他神情高贵,笑容柔美,这神态,又像是暖玉少主。
……
门外的人一定不是小鱼儿,因为小鱼儿还被陷在噩梦之中。
小鱼儿在梦中溺水,越沉越深,意识模糊,却隐约听到一个熟悉的嗓音问:“谁?是谁……”声音微弱,如同蚊鸣。无缺?听上去像没睡醒、气还很虚?
“杂……碎么……”无缺的声音气喘着问。
是黑花?我不是在海里么?小鱼儿纳闷:黑花怎会与我谈话?梦境换了?他很想看看梦中的黑花是何模样,却觉自己困得要死,眼前一片漆黑,转念一想:我今日的梦如此诡异痛苦,想必是黑花这家伙又在发病,噩梦不看也罢,继续睡一会儿……
“你……你醒了?”另一个声音稍显慌乱的问。小鱼儿被吓得一激灵,因为这嗓音……竟是他自己的。
“梦……么……”黑花恍恍惚惚的问。
“不是梦,我来看你。”小鱼儿的声音温柔道。
黑花听言似是清醒了些,微怒道:“真的是你?我不是传令要你滚么?她们……她们怎么把你放进来的!滚……马上滚……我不想见你……”调门渐渐抬高。
“怕死鬼,急什么?我并不是小鱼儿。”小鱼儿的声音柔声道。
黑花放松了戒备,不解道:“你不是小鱼儿?那你……是谁?你叫我怕死鬼……难道……你是窝囊废?”语气竟带着些惊喜。
小鱼儿的声音爱怜般的哄道:“正是,我上了那杂碎的身,来找你。”
比平时更怪异的梦,这个我究竟是谁?难道是心魔?他找黑花做什么?还装作白花哄骗他?小鱼儿虽仍睁不开眼,却已醒了三分,昏昏沉沉的听起梦中二人的对话来:
“你还愿意专程来找我……”黑花似是有些高兴,却忽的急切道:“你来……一定来骂我的,对么?我又杀了许多人,连你最心有亏欠的芙蕖……”
小鱼儿的声音温柔道:“我都知道了。不怨你。你被十二星相伤的地方还没好,便催动冰心诀疗伤去救小鱼儿,却被月王殿的七大元老围攻。你为求自保厮杀,才失控发了狂,对么?如今你的脑髓已被阴寒真气侵袭,心疾也复发了,一定很难受吧……冷么?”
黑花半撒娇的怨道:“冷……难受得想杀人……心好疼……疼得直想把它挖出来……你若是还有力气附身……就快回到我的身体里来吧……”
心魔推脱道:“不行,阴阳有别,我已死,回不去肉身了,但……我不能回来,你却可以走啊~此次我来,正是来帮你解脱的。”
“解……脱?”黑花似是有点不解。
心魔温柔的笑道:“对,离开肉身,一起去投胎。这是我平生最钟爱的九霄极乐丸。来,吃一颗,就什么痛苦都没有了~”
沉默。黑花似是有些无所适从,心魔听他不出声,激将道:“你不是口口声声的对小鱼儿讲,想和我一起幸福的投胎么?怎么?舍不得死了?果然是个怕死鬼。”
“死?呵呵,怎么可能怕。投胎……我早已迫不及待了。”黑花痴笑,却仍存疑:“只是窝囊废……你怎么突然肯来找我,带我去投胎了呢?你不再怕那些宫女给咱们陪葬了么?”
心魔解释道:“不用担心。咱们死了,还有小鱼儿啊。他是咱们的孪生兄弟,他的血,也是能做药引的。”
“他也能……原来如此。”黑花想了许久,终于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又问:“那……月儿呢?我死之后,宫女们会不会欺负她?”
心魔笑道:“如今小鱼儿已答应做移花宫的宫主,等他做了宫主之后,自会好好待师父的。把所有的事都交给他,咱们应是没什么放不下的了才对。所以我就想着,与其要你在这里苦挨着等死,不如送你个美梦,来与我团聚。”
“说得不错……还是你想得周全……”黑花似是对此安排很满意,感激道:“做个美梦……你待我真好……”
心魔妩媚的诱惑道:“你答应了?那便把这仙丹一口吞下去吧。来,这是药,这是水。……瞧我,真糊涂,手已经抬不起来了么?别动了,我来喂你,你只把嘴张开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