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不是没有过生死一线的威胁。被驱赶、被封印……这些都不能让斑感到哀伤。和其他妖怪比起来,斑总是有种超脱的优雅姿态,与生俱来的潇洒。
真正的哀伤来自于内心。小小的怀疑,一点落空,仿佛只是很轻的一击,打在最脆弱的部分,漫长岁月里坚不可摧的尊严出现了第一道裂痕,于是冰山将倾。
光再也看不见妖怪了,而始作俑者是夏目,斑感到哀伤——不是无谓,不是愤怒,居然是哀伤。这更让斑觉得耻辱。一轮红日下,两种前所未有的激烈情绪在心底拉锯,它甚至起了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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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夏目悠悠醒来,看见摆在书桌上的《友人帐》的最后一页,以及招财猫漠然的脸。夏目有一瞬间的失神,却见猫咪老师扒拉过手机,打给了光。
“居然把你丑陋的名字留在《友人帐》上!想拐跑夏目还不够,还想破坏《友人帐》吗?!”
……
见猫咪老师和光打闹如常,夏目松了一口气,抢过电话和光聊天,却不经意间瞥见猫咪老师的眼睛。夏目立时语塞,阳光好像失去了它的温度,猫咪老师的瞳色是漆黑的,深得不见底,疏离孤傲。
夏目无法抑制地心惊。他静静地说:“老师,这一切,不是进藤君的错。”
猫咪老师冷冷吐出一句:“我知道。”甚至也不是夏目的错。
它恨的是被人类伤害的自己。恨极。
往后的日子里,夏目再也没有提起过光和佐为。他们依然还着妖怪的名字,经历着或离奇或动人的故事。
只是偶尔在报刊亭前停留的身影,以及眼底的微微欣喜,让猫咪老师知道,他一直都对他们牵挂不已。
夏目贵志,他想和他们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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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友人帐》被妖怪抢走,被猫咪老师追了回来。那低级妖怪妖力微弱,暂且饶它一命。正想休息一番,却听夏目说道:“名字不见了……”
猫咪老师抬眼,见夏目望着《友人帐》的最后一页。那上面,名字蜿蜒——不是“进藤光”。
“老师,你说,妖怪要进藤君的名字来干什么吗?进藤君又不是——”
话音未落,一道白光闪过,猫咪老师已不见踪影。
斑再次闯入妖怪巢穴。那薄薄的纸页果然在妖怪手中,被尖利的爪子捏住了,举在空中。斑感到某种隐秘的惊悚,虽然知道进藤光不可能有事,但心底已然乱了。
斑一字一字:“还给我。”
那妖怪眼里有嘲讽:“我就知道这名字与众不同!斑,你这人类的走狗——”
连这么低级的妖怪,都可以肆意侮辱它这高贵的妖兽!
抢回名字的过程中,薄薄纸页被爪子抓裂一角,仿佛有一枚细针锐利地挑破,斑不自觉地松开手,于是,那低级妖怪的爪子,就这么划破了斑的前肢。
夏目赶来时,正撞上斑大块朵颐的血腥场景。夏目一阵反胃,内心不忍:“它只是想要回名字而已,你为什么要吃了它?”
斑把光的名字还给夏目。妖怪的血迹溅到“进藤光”这个名字上,冷却了,一滩黑红色的污渍。
该有个了断了。斑舔舐着伤口想。
五月五日是初夏时分,鲤鱼旗猎猎飞扬,猫咪老师见到了光。本妙寺早已修缮一新,古老的寺院中弥漫着甘苦的芳甜,不时听到啪啪落子的清音。墙上挂有秀策的亲笔:“慎始克终,视明无惑”。
众人看到光,都纷纷赞叹他年少有为,并感慨sai的即将复出。
这是进藤光的世界。也是本因坊秀策、藤原佐为的世界。
光很快就会忘记它,他也不需要它费神顾念。
再见了。斑看着停留在橱窗前的光,在心里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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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夏目独自拜访浅葱的琴行。
浅葱的琴行是一座三层的小楼,丝弦之声隐约可闻。朱红色的牌匾上刻着“听琴”两字。琴行前有一株紫藤,已是开到极盛的模样,紫色的花苞如瀑布一般流淌在日光里。
浅葱早已站在门前等他。都市里人们步履匆匆,除了夏目以外,没有一个人看得见她。
一层层的无力感翻涌上心头。排山倒海的寂寞,将人淹没在喧嚣的漩涡里。夏目就这么怔然站在原地,看着人来人往之中的浅葱,无言。
一朵紫色的藤花从枝头坠下,花苞断裂处还泅着芬芳的汁液,随风落到浅葱宽大的袖子上。
听了斑的决定,浅葱点了点头,声音中慢慢流泻出残酷:“人类与妖怪殊途,从来不得善终。最好的方法,便是从一开始,隔绝不见。”
攸地,向少年一笑:“所以,夏目君,你很幸运啊……”
夏目展开佐为寄给他的信笺,一枚枇杷叶软软落在他的手心。
他合起五指,轻轻地握住它。
浅葱在案前铺开宣纸,把袖中的紫藤花夹于上,提笔写道:“青岚安,然,千年乃逝,朱弦断,明镜缺,与人长决,死生不复见。菅原青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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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高贵的高级妖兽,连你这种愚蠢的人类在想什么也看不出来,岂不笑死人了。”
“进藤光,你的骄傲就是一块玻璃。又脆,又薄。”
“我只是担心他把房子砸了。”
……
进藤光与猫咪老师的缘分,就终结在光十八岁的夏日。
五月五日后,死生不复见。
作者有话要说:
两篇番外引用有:秀策书道作品、姜夔《鹧鸪天》、卓文君《诀别书》
第116章 棋魂特别篇十四 暗涌
棋魂特别篇十四
翌日,我从白茫茫的梦境中醒来。鼻子发堵,喉咙有些疼,恐怕是感冒了。
我并没有当一回事,照常下棋,还硬着头皮参加了在居酒屋里举行的由梨子的庆功会。都是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男生们便不可避免地拼起酒来。我不敢回去,事前便说好了在和谷家住一晚上。
也许是感冒的缘故,和谷又不识好歹地灌我一瓶威士忌,我一下就倒了,不省人事。
醒来之后,便已身在和谷的公寓。伊角为我的额头敷毛巾。和谷在下网络围棋,不时看水烧开了没。
“进藤,你生病就不要过来了啊。”伊角一看我醒来就责备道。
两人说起我喝醉酒时发生的事。
据说,和谷和伊角当时扶着我离开,掀开帘子时,我居然不肯走,还捉着帘子想回去,嘴里不断嘟囔着:“我不能就这么走了……”一副很惦记的模样。越来越多人走了出来,店老板都拿着扫帚出来收拾了,我还晕乎乎地不肯走,坚持说“它还在里面”。店老板要关门时,我伸手一把“咔”地拉住移动的木质纸门,差点儿轧到手指。然后,一只花斑猫从纸门的缝隙溜了出来。我居然去追那只猫,一边追还一边大叫“快回来”“你要去哪里啊”……
我窘迫地捂住脸,毛巾“噗”地落在我的脖颈上。
“绪方还录像了,真是太经典了。”和谷坏笑道。
我下定决心从此滴酒不沾。
可是感冒却落下了,头越来越疼,说话都带着鼻音。
“要是这次感冒能让你彻底戒了酒,也是不错的。”佐为板着脸说。
我瓮声瓮气地解释我从来不需要“戒”,佐为根本不听,只催促我早早睡觉。
半夜,我从梦中醒来,想去喝口热水,经过棋室时猛然睡意全无。
棋室里一灯如豆,佐为在棋盘前正襟危坐。棋盘上黑白遍布。长袖和衣袂铺展一地,像流淌了一地的月光。他的面容凝固在夜色里,像一位禅僧在打坐,又像一位学究在思索。
然,眉宇却那么安详,仿佛默默注视幼童下棋。
我看得怔住,想进去又不敢打扰,心中渐渐感到羞愧。
夜深了,我睡得昏沉,那一盏如豆的灯色却总在眼前晃动,无论如何熄灭不去。金石之音隐约可闻,像从遥远的时空传来。
不晓得过了多久,额前忽然有股凉意。原来是佐为往我的额上扑了些冰水。
“光,你有些发烧。”佐为轻声说,神色关切。
我凝视他,出了好一会儿神,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
佐为忽而笑起来,带着几分孩子气:“光,从前你生病时,我只能在旁看着……如今,我能亲手照顾你了,真好。”
刚进棋院就冷得一哆嗦,在电梯里面,佐为一直问我是否要去医院。我叫他少在那边大惊小怪。
不久后由梨子也来了。看到我裹在身上的球衣,“进藤,你都病成这样了还到处乱跑。”
“就是就是。”佐为立时接口,鼓起包子脸,“还自以为是地学大人饮酒!”
“话说回来,佐为,我要给你看录像——”
我咳一声,装模作样道:“够了啊,你们两个新初段,怎么能揭前辈的短呢。”
这话几乎让佐为和由梨子起了爆炸性的反应。
“光!你在我面前居然好意思提‘前辈’两个字?!”
“进藤光,你哪有一点儿前辈的样子?还在那边鬼哭狼嚎地追一只猫……”
在他们两个身边,我以后可有得受了。
“嚯嚯嚯嚯!你们相处得挺不错的嘛!”却见桑原本因坊背着手从电梯里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一位年轻棋手。由梨子立刻噤声,弯下腰去九十度鞠躬。我也反应过来,低头鞠躬,忍不住望向身边的佐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