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目抿住唇。月台上的红色灯笼发出蔼然的光。他拿着手机走了几步路,又惶惶停下。
他该怎么办?
“我……“想了一想,夏目终于回答,“是,我知道她的下落。”
佐为声音里有期待:“真的,可否告知于我?”
“很对不起……我不能说。”
佐为急了:“为何不能说?”
“千年后的青岚,不再是人类了,是百鬼之一的青行灯。佐为,你多多少少是知道的吧……丙对人类的态度。”
佐为很明白:“丙一向戒备人类。”
“是因为,终有一天要承受分离之苦,以及,漫长的寂寞。”夏目在心里对青岚和丙不住道歉,“倒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交往。”
“原来是这样……”佐为的语气流露出恍然大悟,“菅原姬的想法,也与丙同样吗?”
“是的。”
夏目在心里叹息。他说谎了……青岚会理解的吧?
千年前,执扇悄然掀开车帘的青岚,或多或少,也是憧憬着佐为的……
青岚,你等待了千年的那个人,为之付出生命的那个人,你肯定希望,他往后能快乐地下棋吧?
想到这里,夏目更坚定了:“佐为,你愿意尊重青岚的想法吗?”
佐为忙说:“当然。”
夏目握紧手机:“那么,便不要询问青岚的去处了。”
“可是……”佐为唉地一声,微微惆怅,如雪霜萧萧从松叶落下,“菅原姬棋力无双,我本应与她对弈数十载,甚至,千年……一再错过,实在可惜。”
“很对不起。”
“贵志,你看这样好不好,我修书一封,附上我的棋谱,你代我转交给菅原姬,好吗?”
夏目想了想:“这样也好。”
这样,就好。
他在心里再次向青岚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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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目沿着红色的和纸灯笼走过去。入眼是林叶飒飒的东方之森,里头是与月台气氛极度不相符的幽黑阴沉。夏目蓦然想起——离这里不远,就是的场宅!
夏目下意识想逃,却听到了黑暗中传来细碎脚步声,踏在潮湿的雪上,咯吱咯吱数声,莫名怪异。有黯淡的光在飘摇,夏目沁出冷汗,只听得那脚步声越来越响,显然离自己越来越近——
噼啪!近在咫尺的地方,陡然传来枝断裂的声音。夏目惊得“啊”的一声。对方似乎也被吓得不轻,有光芒一闪,什么东西摔在满地冰雪上。
夏目屏息,心跳如击鼓。却听衣袂簌簌,一个少女声音轻柔响起:“是谁?”
夏目立时认了出来:“浅葱!”随后松一口气。
“夏目君?”浅葱诧异。眼前烛光一闪,原来方才落在地上的是一盏小巧的琉璃风灯,此刻被浅葱弯腰拾起,“这样晚,你怎会出现在这里?”
“我从月台出来,经过这里。”夏目想起猫咪老师说过,浅葱只身在的场宅,“浅葱,你没事吧?”
水蓝色的长发柔媚飘舞,晶莹的烛光勾勒出少女妖怪的容颜。只见她身披一件苍艾色綦巾长裙,里面是雪白的缟衣。夏目看得极度难受——如今的浅葱,昔日的琴师,竟作除妖人式神打扮!
铜看到这一幕,该多么心痛!
“我没有事,只是为真由小姐处理一些事。”浅葱说,却蹙起了姣好的眉,“夏目君,你身上怎会有一股茶香?虽然淡到近乎没有……但是,我好不舒服啊……”
是杜若衿缨残留的气味。夏目明白过来,忙退开一步:“只是我送给进藤君和佐为的礼物,现已不在我身上了。”
“佐为先生?”浅葱的眼波有瞬间的流转,温暖,美丽,却又那么脆弱,如同她手中飘摇的琉璃风灯,“夏目君,你送什么给佐为先生了呢?”她好奇问道。
“杜若衿缨,一种平安时代的香料。”夏目说,却忽然想起,浅葱,矶月之森的高级妖怪,也是惧怕杜若香气的……浅葱她……佐为……
夏目蓦然感到一阵心悸:他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只听浅葱重复道:“杜若?”接着,她似乎想起什么,面容一白,眼底温暖的光芒凉了下去,凉了下去……最后,几乎可以用苍凉形容了。她看上去失魂落魄的, “居然,是杜若。”
夏目心下一慌,他果然做错什么了!他忙道:“对不起,浅葱,我会和佐为说——”
“夏目君,我只是没想到,你会知道杜若。”浅葱说,神色已恢复平静,仿若那一瞬的失态只是错觉,“佐为先生不堪妖怪困扰么?”
“是啊,进藤君差点儿被妖怪攻击了。”夏目实事求是道,“我想他们好好下棋,所以才……”接着,他不确定地问,“我这样做,妥当吗?”
浅葱有刹那的失神。最后,她点了点头,“是的。佐为先生能专心下棋,才是最重要的。”
不,不,这不是她的真心话。
夏目轻轻问:“浅葱,你……喜欢佐为么?”
飘摇灯影里,浅葱模糊的神色犹如隔着一层微凉雾气。她低低说:“铜为我而死。”
“你把铜当成好友。”夏目是记得往事的。
“那又如何?铜为我死了。”
所以你破琴绝弦,用漫无边际的一生来偿还?夏目眼中不自觉带上悲悯。这不是铜想要的结局。绝不是。
铜想看到的浅葱,是爱弹琴的浅葱,是一抱起琴便风姿绰约的浅葱。
正如同,下棋时的佐为。
“浅葱,你听我说,好吗?”夏目语气恳切。
“好。”
“我想这世上,没有太多人能明白佐为的执念,包括进藤君、青岚。我和铜亦不能明白你,身体腐朽到残留一缕气息,却只想要弹琴一次……只有你和佐为,是彼此懂得的。你们的灵魂,都这样出尘高洁。”
夏目从来不擅于面对这样的事,只是心里想到什么,便说什么:”浅葱……你懂我的意思么?“浅葱没有回答,却幽幽说道:“很久以前,我曾听过一首曲子。平安时代的贵族,改自乐天居士的句子。我常弹给壬生大人听,千年已逝,但我至今记得歌词。”
她很轻地唱了起来:“才赋不尽念未已,伊人之魂在何许?魂之不来君心苦,魂归来兮君亦悲。”
“魂归来兮君亦悲。”夏目喃喃重复。
他想起佐为与浅葱毁掉棋盘的约定,曾令浅葱两难不已。他问:“浅葱,令你悲苦的‘魂’,是指当时身体腐朽、只余一缕气息的你自己——还是……佐为?”
“都是。”
夏目忍不住:“浅葱,为何不让自己好过一些?”他多希望再听到浅葱的琴声,多希望浅葱像佐为那样快乐,“我和铜都喜欢听你弹琴。佐为,甚至想与你琴笛相和。”
听到浅葱不再弹琴,就像听到佐为不再下棋一样。
浅葱道:“若我想让自己好过一些,便不会破琴绝弦。”她抬起纤手,凝视,目中有深重哀伤,“我为了铜,连最心爱的琴都能弃绝……何况,我是妖怪,与佐为先生本就殊途。”
她顿了顿,说:“不如不遇倾城色。”
一句“不如不遇”,道尽多少哀愁、寂寞与荒芜。
其实浅葱已有决意。夏目知道自己说再多都是徒劳。浅葱若不拿起琴,解脱就不会到来,更遑论面对自己的心事。
只是,他心下疑惑,浅葱这番话说的就像诀别。这是为什么?只是一枚衿缨而已,佐为不一定时时佩戴。浅葱闻到杜若,也没有像猫咪老师一样昏迷。她还是可以去见佐为的啊?
“我会跟佐为解释衿缨的事情的。”夏目尽管茫然,却还是说道。
“不,不必了。”浅葱摇头,“佐为先生注定为弈道而生,不该再让妖怪的事情打扰他们。”她的声音里有绝望而清醒的痛楚,“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真的吗?”夏目直视她,“浅葱,我想听你的真心话,这真是最好的办法了?”
“是的。”浅葱说。
浅葱那样坚定地说是,眼睛里却满含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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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你这么一说,我更觉得那个叫杜若的香料蹊跷了。”猫咪老师含糊地说。
它正狼吞虎咽着光拿来的鲷鱼烧和馒头。夏目坐在房间的地板上,抱着《友人帐》,心如乱麻。
“你想啊,连我闻到都发晕的香料,名取和的场那些家伙居然没有用过?奇怪。“猫咪老师啧啧地说,“话说回来,你是从哪里知道这么厉害的一种东西的?“那是青岚的……
可是夏目不想说。
“杜若,是不是也对你们人类有伤害?”猫咪老师若有所思地问。
“我想不是。”夏目犹豫着说,“浅葱说,那是最好的办法。”
“行吧,就这么着吧。”
“可我还是好不安哪。”
“与我无关,不要让我再闻到那股香味就可以了。你敢再弄一个来,我就把你吃了。”
“知道啦知道啦……还有,老师,我要不要跟佐为说浅葱的事?”
“你这么八卦干吗?还嫌麻烦不够多吗,娘们唧唧。”
“你再这样侮辱我试试看!”夏目一拳就抡了过去。
第85章 夏目特别篇十五 更漏之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