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葱亲手毁掉琵琶,这让妖怪们都替铜的死感到不值。但是她,青岚,多年前她就欠佐为一条命。何况,佐为也不会知道这件事——他甚至连她菅原青岚的脸也不认得。
她欲把棋盘搬至隐秘的山洞,却没想到在途中遇到一个妖怪。清冷月色下,水蓝色长发的女子站在那里,雪白的衣裙铺展,像一朵开在月色里的幽兰。
浅葱依然有血痕的右手举着一柄剑。
她的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决绝与哀寂。
青岚没料到浅葱会等在这里,一时怔忡不知所措,只是抱紧怀中棋盘。
“青岚,佐为先生之前曾附身在夏目君身上。我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浅葱静静地说,“我把铜的事情告知他。
“佐为听了之后,大为震动。他说,铜的血祭实在惨烈,难以置信。如果他的存在伤及无辜,夏目君,进藤光君,或者别的任何人,就请我及时毁掉棋盘。”
“这是我和藤原佐为之间的秘密,夏目君、斑大人都不知道。”
青岚大吃一惊!
“佐为的话对我影响至深,因此,我才决意破琴绝弦。”浅葱凝视她,眼眸如同浸润了月色一般的凄绝,“如今他的话果然一语成谶。我特地赶来,只是无法用琴声为一代棋神践行,可惜了。”
话音未落,浅葱手中的剑便直击青岚怀中的棋盘而来!
青岚大骇,连忙背过身,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金属猛烈撞击的声音传来,青岚怯怯地回过头,看见了拿着武士刀的川添真由。月白色的发丝被浅葱的剑砍断几缕,蓝紫色的眼眸藏在刘海下,看不清她的表情。
“青岚,你走。”川添艰难地说,仿佛用了很大的心力才克制住此时的情绪,“……去吧。去实现你千年前的心愿。”
“你在做什么?!”浅葱激烈,“青岚求死,与铜无异!倘若日后佐为先生知晓,怕是真的棋魂寂灭!”
“你走吧,青岚,”川添轻声,“谁敢把sai回来的原因说出来——我就杀了他。”
刀剑相挡,不知川添暗地里施了什么法术,浅葱浑身动弹不得,一股力量在强迫她放开剑。一向拨弦的纤纤十指哪受得了这样的苦,血迅速淌下。川添一门除妖百年,只通琴艺的浅葱根本不是对手。
照这样下去,青岚一定能让佐为回来……藤原佐为,那缕执着于“神之一手”的棋魂,唯一听懂过她琴声、哀叹“恨不能琴笛相和”的知音人,她就要亲眼见到他了……
尽管,她辜负了他不要累及旁人的请求……
浅葱心中悲苦矛盾无比,仍是对抗着蛮力,手里长剑隐隐颤抖。
川添的眼里暗地里闪过一抹惊奇,却不相退让。她念着咒文,泪水竟背对着青岚淌了下来。
浅葱看到川添神情有异,忽然想起了什么:“青岚当日以人类身份生存,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继而不可思议,“难道是……你?”
抱着棋盘的青岚深深、深深地看了川添的身影一眼,便转身离开。
很久很久以后,浅葱都记得青岚最后的眼神。含泪的眼眸,霜一般的辽远微凉。感激、喜欢、委屈、释然……无数情绪变幻,最终的最终,却又化为温柔,无限的温柔。
她用唇形无声地说:“谢谢你。再见。”
<<
浅葱不知道自己和川添僵持了多久。弹琴的手血流不止,她也被川添的咒术牢牢地钉在原地。而川添,则一直站在她跟前流泪。
这个人类少女,其实也是可怜的,与当年的夏目玲子不遑多让。
夏目……也只有夏目贵志,能心口一致地善待妖怪。
子夜,青岚怀抱着棋盘往矶月之森的方向而去,浅葱熟悉那里的地形,里面有隐秘的山洞——铜,便是丧命于同一个地方。每当想起这个,浅葱就心如刀绞。
天色已渐近白昼。浅葱忽然发现自己能动了。川添却苍白着脸颊。她仿佛是内心挣扎过度,一个脱力,便跪倒在地上。
浅葱没有心思管她,弯腰拾起剑,闪身往山洞而去。
那是铜的坟场!她所有愧疚与噩梦的起源!
第47章 第四十四回 山中观一局,世上已千年
第四十四回
的场和川添都说:非人之物,归于尘土。
但在浅葱看来,归于尘土的,恰恰是人类自己。幽灵和妖怪消失之际,是幻化成细屑,像有光与风同时抛洒过来,又像星辰坠落的碎片。
浅葱刚赶到矶月之森,就闻到一股腥甜的血气。复生以后,她无数次想起铜惨烈的血祭,每次痛得几近窒息。如果青岚死了,那么佐为他就是从前的浅葱,怕是再也无心拿起棋子……恐惧和凄然到了尽头就是孤注一掷,浅葱踏入洞穴。
所踏之处都是一片绯红。浅葱依然看到了青岚。她站在秀策的棋盘前,睫毛低垂,双目紧闭,像是安详地睡着了。浅葱缓缓地走近,泪眼迷蒙中她瞥见鲜红的伤花,从她腹部蔓延,热烈缠绵地盛开,一朵一朵地怒放而下,落在十九路棋盘上。
“青岚……”浅葱扶住了她迅速瘫软的身子。她的身子已近半透明,四周已然起了淡淡的光雾。
她们在壬生大人身边比邻而居数百年,最接近彼此的心时,却已是死别。
青岚的腹部,插着一枚狭长的、古铜镜的碎片。浅葱替她拔出,滚烫的泪水落在殷红的古镜碎片上。铜……铜他也是这般死的……浅葱感到胸口有彻骨的寒冷。
青岚艰难地张了张嘴唇:“不-要-告-诉-”
她说不下去了,脸颊如同枯萎的夕颜一般洁白单薄。她的身体迅疾地幻化成了点点星光,连带她的唇,她的眼。
清晨的阳光从洞口射入,落在那浸润了鲜血的十九路棋盘上,古寂而凄艳。
光点消散殆尽。没有谁知道百鬼之首的青行灯已悄然死去。空气中有木叶的芬芳,远处传来妖怪苏醒的声音。矶月之森的清晨如此安详,这是浅葱熟悉的世界。前一刻的血腥与惨烈恍如一梦。但浅葱知道,她永远也醒不来了。
浅葱握着夺走了青岚性命的古镜碎片,雪白的衣衫被血浸透。不管她往前看还是回过头,都是铺天盖地的血红,其余都是黑。
故人重归离人弃,那一刻,她选择了沉默以待。
洁白的光芒忽而大盛。浅葱被那如同天光云影般的灿白照得睁不开眼睛。那一刻,她听到了声音,熟悉的,温柔的,仿佛带着紫藤清美的芬芳,漫天漫地地飘然而下——
“浅葱?怎么弄得满身是血?”
浅葱心下叹息,缓缓抬头。
逆光的洞穴里,秋日温和的阳光为高冠博带的他拂下一身锦色,分毫不染尘世雪霜。他蓝紫色的眼瞳如沧溟色的天空,绝美的脸庞上是宛如赤子般的清澈温和。
藤原佐为……他就和她想象中的,一模一样。
浅葱几乎没有片刻地思量,莞尔一笑,泪水沿着下颌滑落:“欢迎回来,佐为先生。”
有那么一个与围棋相关的传说:山中观一局,世上已千年。
那是浅葱听说过的,最凄凉的故事。
佐为的眼里写满茫然,但面对着浑身是血的浅葱,浓烈的担忧便将所有的不解压了下去。他下意识伸出手,便触碰到了浅葱血迹斑斑的胳膊。
久违的触感,佐为心头大振,几乎难以置信。
“佐为先生能执笛了,只怕……只怕浅葱再也无法以琴相和……”
话音落尽,浅葱双眼一闭,剑铮然落地,她昏了过去。
<<
啪。
一阵劲风刮来。插在后堂花坛里的纸风车断了。在只有落子声的和室里,风车分崩离析的声音听得格外明晰。
亮走到外面,看着分散在木地板上的纸人形,眼里闪过某种情绪,弯腰一一拾了起来。
光仍然跪坐在对局室里,空茫的双眼令他看起来就像木偶。
“我们已经讨论完了sai的所有指导棋局,你去睡吧。”亮提醒他道。
光动也不动,琥珀色的大眼睛里映着棋盘上的黑白玄素,却毫无情绪。
“他会来找你的。”亮说,“就算你真的做错了什么严重的事,让他怪了你多年,相信他也会看在父亲回国的面子上出现的。”
光总算有了点儿反应。他攸地抬头:“你说什么?塔矢老师回国?”
“是。我告诉他了。我也很挂念父母亲。”
“可是你怎么能确定他就是sai?”光不安地捏着盖上的黑子,“NATSUNE他当时并没有回答——”
“我相信你。”亮简洁地说,“你说是,那就是。”
光说不清是自嘲还是自悯地笑了一声,黑子从他指间滑落。如果佐为还要靠塔矢老师回国这一层缘由才肯出现在他面前,那他下棋还有什么意思?
“由梨子那里还是没有消息吗?”亮问。
光摇了摇头。“自从我们问他那问题之后,佐为……NATSUNE他就没有出现过了。连登陆也没有。”
亮打量着光,眼里有近乎焦灼的好奇,但更多的是克制。光知道他一直想要问佐为的事情,从绪方口里得到消息后却没有问,足见他们的默契之深。这一点令光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