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每当夏目这样召唤,佐为先生总会很快从棋盘的血迹中苏醒。一道耀眼的白光闪过,夏目就会到达他梦中的家里,和父母亲相见。
可是今天不知怎地,佐为先生没有来。夏目感到奇怪,猫咪老师也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他百无聊赖地拿起礼盒中的信笺,边读边等待佐为。
——“贵志,你身边的朋友和猫咪老师都好可爱噢!”
可爱……猫咪老师这家伙也称得上是可爱?夏目想笑。
——“贵志,听猫咪老师说,你在东京住院时,光一直照顾你。真好,他变得会照顾人了呢!”
是啊。进藤君虽然看上去大大咧咧的,可实际上却是一个比谁都要温柔的人。
——“贵志,你和光是好朋友吧?是吧?是吧?他有没有提起我呢?”
进藤,他没有一刻停止过思念佐为先生你呢。
——“光把由梨子教得这么好。真开心呀!”
这是当然的。进藤君也尝试着教过自己呢。
——“以前在平安时代时,就听说了百鬼夜行的壮观。我在世时从未亲眼见过,在因岛见过座敷童子,没想到在八原,却认识了那么多的妖怪。它们都好有趣呀!”
有趣……可是它们却给自己带来了数不清的困扰。在佐为先生眼里,这些奇形怪状的妖怪竟然是有趣的吗?
——“贵志,我在占用你身体的时候,你在做什么呢?我这样会不会太自私了?我不用你的身体的时候,为什么你的灵魂还迟迟不肯回来呢?”
夏目一怔。
这张字条恐怕是昨天留的,墨迹还未干。他没有看到,也因为太疲倦,便收到了盒子里。
自己的灵魂在那个时候去了哪里,夏目没有跟任何人提到过,就连猫咪老师也不知道。田沼说,枕头底下的那些枇杷叶是他摘来夏目治咳嗽的,浅葱也作证了。但是夏目明明记得,那是他母亲在梦中放到他手心里的。
——那是、那些重逢惟一真实的证明。
枇杷叶的芳香不是假的。母亲的微笑不是假的。父亲的大手不是假的。地板上画的小人儿不是假的。院子里飘扬的白衬衫不是假的。
夏目记得母亲拥抱他时发丝拂过他脸颊的感觉。温柔,如此明晰。
那怎会只是一场梦而已?
夏目为了确保梦境是真实的,还拿来梦中家里的小刀,在地板上刻下了“我想和你们永远在一起”这句话。第二天他来到时,便又看到了这句话,当即泪盈于睫。
庄生晓梦迷蝴蝶。到底哪边是梦,哪边是现实?夏目比谁都要清楚梦与现实的界限,但他却不想承认。
他想留在梦中,不想醒来。借自己的身体给佐为先生下棋,这是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夏目就可以常常跟家人重逢。
夏目取来纸笔,轻轻写下一句话:
“佐为先生,如果您愿意,我可以把我的身体无限期借给您。”
写完他就后悔了——他带着《友人帐》,若佐为用他的身体,岂不是自找麻烦?这到底是佐为先生自私,还是自己自私,根本就说不清了。
“你果然想这样做!!!”
猫咪老师的声音如响雷一般在夏目身后炸开,把夏目吓得不轻。夏目一跳起来:“猫咪老师!你干什么呀?”
猫咪老师在他身后咬着西瓜,冷冷地注视着他。
“你果然想把身体给了佐为!我说你,帮别人也有个限度!!”
“我……”夏目张口结舌,这下真是说不清了。
“你根本不欠佐为的,也不欠黄毛小子什么,凭什么你就牺牲自己的人生去帮他们啊?!”猫咪老师气急败坏地大吼道。
“不是……”
“你就这样把身体给了别人,那《友人帐》就归我咯!!”
“我……等等!”夏目口不择言的同时忽然想到了什么,顿时一身冷汗,“猫咪老师,你该不会是对佐为先生说了这话吧?”
“当然,如果不说,还真让你把身体借给他一辈子吗?!”
“猫咪老师——!”怪不得佐为先生今天不肯来,原来是因为猫咪老师说了这话的缘故!
猫咪老师看着他,忽然说:“藤原佐为,根本就没有想回来。”
“什么?”夏目吃惊。
“佐为他,没有用你的身体下过一盘棋。”
猫咪老师看着夏目,眼里流露出来的,是夏目熟悉的冷寂与讥诮。
“他在棋坛出现的踪迹,就只不过是跟YURIKO讲话、下指导棋而已。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夏目瞳孔一缩:“你说什么?”
猫咪老师低下头,吐出一颗瓜籽:“就是这样。”
夏目简直难以相信。他费了那么多心机,托了那么多的人和妖怪,都只不过是让光能和佐为重逢而已。可是佐为他,居然不想回来?
进藤君,还有佐为先生,他们两人根本从未放下,不是吗?
“不要……”夏目忽然感到恐惧,他不知道自己是恐惧佐为不想回来,抑或恐惧自己再也见不到家人了。
“佐为先生,我帮您找到了进藤君的棋谱。请告诉我,您真正的想法。”
一道炫目的白光闪过。夏目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又躺在院子里的枇杷树下。
夏目的母亲就在不远处凝视着他。夏目的父亲戴着手套,正在露台上修剪着着枇杷树的枝叶。
少年站起来,拍拍自己衣服上的叶子。一阵空茫而不知所措的感觉向他拍打过来。夏目向母亲微笑着,勉勉强强。
他拿起不久前自己遗落在地上的粉笔,在“我想和你们永远在一起”这句话下面,加上了一行字:“进藤君,sai回来了,你知道吗?”
进藤光,心里面的我,你知道吗?
第42章 第三十九回 绪方由梨子
第三十九回
光拜访绪方宅时,正好撞见绪方从那辆红色的跑车摇摇晃晃地下来,揽着一个成熟女人的肩膀。两人调笑着往绪方宅里走去。光颇尴尬地站在院子前,一只想要按门铃的手不知所措地举在半空中。
幸好由梨子出来了。她从里屋蹬蹬地跑出来,醉醺醺的情侣跟她擦肩而过,她看也不看绪方一眼。
“进藤,你来了。”由梨子向光展露一个大大的笑容,身上还穿着制服,“快进来吧!”
“可是……他们……”光欲言又止地看着两人消失在门后,皱了皱眉。
“这有什么。”由梨子耸了耸肩,“都习惯了。”
光跟着由梨子走进绪方宅。绪方宅客厅的特色就是热带鱼箱到处都是。光第一次拜访绪方宅时,是绪方先生给他开的门,由梨子就站在客厅的最里面,在热带鱼箱旁喂食。箱中荡漾的水纹映得由梨子的肌肤幽蓝一片,清秀的脸庞映在玻璃上。她静静地站在那里,黑色的眼睛盯着五彩斑斓的游鱼。整幅画面安静而寂寥,完全不似由梨子在电话中给光的印象。
由梨子是个聪颖的女孩,记忆力很好,思路敏捷。一些围棋上的基本手法,她一点就通。这样的她,拥有绪方作为兄长,塔矢一门的资源也近在咫尺,为何迟迟没有成长起来?
在休息时段,光不由自主地和由梨子攀谈起来。
“听塔矢说,你是绪方同父异母的妹妹?你常来东京吗?”
“我没有常来东京耶,我是在大阪那边的小城市里长大的。”由梨子说。
光不确定他要不要继续问下去。他本不是好奇心特别强烈的人,但是他跟由梨子相处时感觉到了一种气息。那种气息,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但是,寂寞而惘然。有一点点像夏目,但又比夏目好上了太多。至少在他面前的由梨子,一直都是欢笑着的。
“你的母亲呢?没有跟你一起来东京?”光装作不在意地问。
由梨子移开眼睛,看着光身后的热带鱼半晌,复又低下头。
她轻轻地说:“我的母亲,一年前就死了。不然,我也不用落得个投靠绪方精次的地步。”
光怔住了,完完全全地怔住了,导致一时半会儿说不出任何话来。
半晌,他才细若蚊吟地说:“对不起。”他比任何时候都讨厌自己的讲话不经大脑。
由梨子垂着头,无意识地把玩着指间的黑白棋子:“一年过去了,一辈子怎么还过不去?”
光觉得再讨论这个话题下去,他们两个都要疯掉。人应该向前看!没有比这更好的出路。
由梨子也是聪明人。往后的围棋课里,两人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些话题。
光虽然口头上没有提起过,但眼前展示的种种太具有鲜明的暗示性,让人想不揣测都难。比如说,由梨子和绪方在家里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由梨子从来都只吃外卖;绪方和女伴在一起时,由梨子也一副视而不见的样子;由梨子也不用绪方的棋盘和对弈室,那副玻璃棋子楞是让光用得无比痛苦。
“你如果考职业棋士,我就送一个棋盘给你。”光半开玩笑地说,丢下在指间总是跑掉的玻璃棋子。
“职业棋士?真是想得美呢!”由梨子打哈哈道,“我下棋,只不过是为了跟名取偶像下一盘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