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安过去从未提过自己在中国待久了绿卡会出问题,所以他从未想过这点。当王梓提出时,他第一反应并不是因林安的隐瞒而生气,或为他的境况担忧,而是冷静地想着,回去得问一下林安,无论林安如何选择,他都会尊重,并尽量将对公司运营的影响降到最低。
眨了下眼,简月便如实答道:“没有,我不清楚,回去问问他。”
王梓观察着他的神色,不确定他是真平静还是故作镇定,点到即止地转移了话题,继续说起众筹的事。
一顿饭吃到一半,简月手机响了,来电的号码陌生,并未存在通讯录中。
“喂,您好。”他接了起来,没有避开王梓。
“月月——”
这称呼一出,简月便听出是谁。对面的背景音喧闹,声音却静得清晰,似乎刻意将话筒拿近了。“抱歉,我早上没能赶到公司,”蔺宁轻轻道歉,又问他,“恶评的事解决了吗?”
“解决了,蔺总放心。”
蔺宁轻缓地呼吸,没有说话,简月便道,“听说蔺总住院了,希望一切都好。我正在外面赴约,蔺总如果没有其他事,那就这样。”
“有事,别挂月月,”蔺宁道,“今年的FYG国际会议在y城召开,明天上午九点开始,为期七天。我确实身体抱恙,去不了,所以你可以代表我去,今晚十点半的飞机。如果你想去,我一会把材料发给你,再派人去接你。”
FYG国际会议是个难得的交流机会,可以与其他知名游戏开发公司互联,只是举办地点常在欧洲,这回在y城,不需要筹备签证,错过实在可惜。
沉吟片晌,简月应道:“我想去。你把材料和机票信息发我,有问题我再问你。”
“好。”蔺宁声音很轻,“一路顺风。”
“多谢蔺总关照。”
简月挂了电话,看向一旁的王梓,“我们快点吃,吃完我得回去收拾东西,十点要飞去y城,有个游戏开发公司都会去的国际会议。”
王梓抬了下眉,片晌后问道:“你跟蔺宁现在什么情况?”
简月一边夹菜一边道:“没什么情况。我给他打工,他想提携我,我就让他提携。”
“他关照你,简霖没关系吗?”王梓观察着他神色问。
简月将鲍鱼夹进盘中,扭头看他,“我管他干什么,我不该在商言商?”
王梓默了片晌,戴上手套拿过一个螃蟹用工具开始给他开壳剔肉。目光落在手中的工作上,王梓听不出情绪地说:“简霖挺偏执,看蔺宁看得很严,投资初期那阵,蔺宁常去富堨汇报工作,负责接待他的女秘书跟他没有私交,但相处得不错,有一回出来的路上跟蔺宁多聊了两句,被简霖撞见,将对方以人品问题开除了,后来听说回老家了,你小心点别被他暗地里使绊子。”
简月很轻地嗤笑了声,说了四个字,“狗仗人势。”
“不管他是不是狗,仗了谁的势,现在情况就是你的公司还没起来,经不得一点风雨,”王梓看向他,“蔺宁表面上是活菩萨,但他背后的问题比他能带给你的好处多得多,等众筹后资金到位,你该考虑着跟他分道扬镳了。”
“我知道,”简月也同样看着他,黑眸深静,“道是肯定会分,但不会是因为简霖。现在林月需要蔺宁的扶持,所以我不会走,等之后不需要了,不用人说我也会走。我没有别的想法,我就想做好林月,把富堨买回来,把脏东西踢出去,我以为这是我们共同的理想。”
同简月对视片晌,王梓缓了语气,“这的确是,而我也在努力。”
他摘下吃蟹的手套,凑过去亲了他,唇落在脸颊,位置有些低,几乎挨到唇畔。亲完了也没离开,单手按住他肩,唇靠近他耳际,软着嗓音哄,“我知道你没有私心,也相信你能做到,所以别再瞪我了,好吗宝贝?”
简月默着垂了眼,待他退回去后转回去继续夹菜,吃了一会再开口时语气已恢复平常,“快吃,我一会要走呢。”
“急什么,吃完我送你,要不了多少时间。”王梓嘴上慢吞说着,手下剔肉的动作却加快了。
“我还得回去拿行李……快点!”
在简月的催促下,两人早早打包离开The Sea,返家收拾行李。临出门时,王梓已先一步拿着行李箱下去,简月想起什么地扭头看向目送他离去的林安,问他道:“我回来时你还在吗?”
“当然,”林安穿着宽松的米白色卫衣,浅色眼睛中投映着他的身影,“为什么这么问?”
简月突然觉得尴尬,迟疑了几秒,才看着一旁道:“就是听说你到了返美的时间了,不回去绿卡会出问题。”
林安静了两拍,走过去抱住他腰,“你在担心这个,怎么不早问我?”
简月偏着头,不自在道:“没有,就是随便问问,现在公司即将走上正轨,你回去半年也不影响,我们之间也不会发生变化,你不用顾虑。”
林安有一会没说话,再开口时声音有些干,似有些屏着地问:“所以你觉得我应该回去?”
简月抬头看他,“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不想你为难。”
简月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从眼头到眼尾,扬起或弯下的每一丝弧度都精巧,像一件别具匠心的工艺品。这是一种沉静的美,美得颇有距离,也欠缺了几分生动。还好,这并非全部,漫开的眼尾画龙点睛地盛着一抹红,颜色极淡,却给这双眼填上了情,蒙蒙雾雾,似江南的雨夜,蓦地看过来,叫人心跳纷乱。
林安两秒后才轻吐出气。“老婆,”他捧起他脸,看着那双眼,哄人似的软着语调,“我不为难,我有Re-entry Permit,两年后再回也来得及。”
简月眨了眨眼,回不过神似的。在林安的解释下,简月了解了情况,对方飞来中国前已办好Re-entry Permit,在海外停留时间可长达两年,不会影响绿卡持有。
“两年到期后,我可以申请延期,或干脆放弃,”对方凝着他眼,虹膜上的颜色是冷质感的璀璨,“当然,如果你想跟我回美国,我欢迎之至。”
对望着那双眼,心跳有些微地加快。简月忽地偏开脸,说:“还有一年半呢,到时候再说。”
“好。”
随着他的动作,目光凝在了眼尾。片晌后垂首压下,林安心脏发紧地吻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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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月不在s城的这七天,蔺宁几乎是数着日子过。他发自内心地希望着一件事——林安和简月的感情会屈服于现实。他希望到了该抉择的时候,林安会选择离开,而简月会选择成全。
不知道是为什么,人越是希望什么,越是得不到什么。天不知何时降下大任,只心性考验从不停止。时间已来到最后一日,下午简月便将返程,而林安还未离开,那么今晚会发生什么?
简霖肩膀受伤,昨日已经出院,正在家中休养,蔺宁也没去上班,在家中陪他。下午两点,简月搭乘的飞机起飞时,蔺宁正在给简霖削苹果。
他坐在床边,将苹果分成六瓣,去掉果核,划出兔子耳朵的折线,再切去多余的皮。很快,白瓷盘中出现了六只兔子。
他切兔子,不是因为会,或顺手,而是因为简霖喜欢。
眼皮始终垂着,蔺宁切苹果的时候没出事,放刀的时候却伤到了拇指。指尖渗出殷红的血,简霖在床上静住了。一厘米长的破口,蔺宁看了眼,神色平常,像是感觉不到疼,站起身道:“我去处理一下。”
他来到客厅,将伤口消毒,止血,贴上创可贴。别墅里静得仿佛坟地,他站在一楼设计感十足的起居室,周围的装饰和家具皆精美昂贵,安放的位置无一不恰到好处,可他却觉得窒息,挑高的天花板碾着他颈骨,悬挂的巨幅画作、头顶明晃的吊灯、身后接顶的书柜,从四面八方向他挤压而来,要叫他跪下,认命。
到了这一刻,想做什么都已来不及。就算举报,也要过一阵才能听到响。今晚,一切似乎已不能避免。简月会回到林安身边,久别重逢,干柴烈火……
“嘀嗒”,脚边光洁的瓷砖地面染上了血污。
刚止血包扎好的手指,又流血了,渗透创可贴的药棉,滴落在地面上。
他仍是感觉不到疼。垂首看了眼,静了几秒,他重复先前的流程,再一次包扎了手指。这次包扎完,简霖在二楼叫他上去。他收起医药箱,慢慢走了上去。
时间来到晚上六点,简月的航班已经抵达,算算时间,也许已经到家了。巨幕投影的光影在脸上印下斑驳,蔺宁放轻了声音,对倚着他的人说:“霖霖,下周要跟富堨对接资金情况,我去公司准备一下材料。”
简霖在他肩上偏过头,不起身道:“在家也可以准备吧。你去书房,我不打扰你。”
“有些数字要去公司查看,我必须去一趟。”蔺宁垂下眼睫,垂首吻在了他唇上,轻轻吮吻了那双唇瓣。
他内心一片木然。
生在在戈壁的胡杨,活着一千年不死,死后一千年不倒,倒下一千年不朽。世人称赞其伟大,将其种在寸草不生的荒漠,看着它拼命地活,看着它倒下不朽,像在看一出生命的奇迹。沙漠里挺立的胡杨多么耀眼,可没人问过胡杨是否愿意,也许它也想长在肥沃的河岸边,像杨柳一样依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