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很温暖,被雨淋了个透,依然带着滚烫的温度。
于是秦青收回目光,漫无目的地跟着江匪石走向了朦胧雨幕。
他们踩着泥水来到一处田坎。几个农人站在田里,脑袋高高仰起,闭着眼睛承受雨点的砸落。
他们不哭不笑也不动弹,像几个泥雕,周身却萦绕着一种虔诚的静谧。
这是一种对生命的虔诚。
秦青呆呆地看了很久,藏在内心深处的焦躁与恐慌竟在此时渐渐消弭。
该做的他都做了。结果如何便交给上天好了。
秦青释然地笑了,继而仰起头,闭上眼睛,像一株即将枯萎的植物,用喜悦的心去接受这久违的甘霖。
他在雨里站了多久,江匪石便看了他多久,深邃的眼眸里也落着滂沱大雨。然后江匪石抬起手臂,把自己的掌心当做雨伞,撑开在秦青头顶。
叶礼在外面忙活了一天一夜,回来时给秦青带了一个面团捏的小人。
他本想逗秦青开心,却意外地发现,秦青竟然不用逗弄也很开心。他好像放下了所有重担,重归年少的无忧无虑。
“我准备去城里施粥,你与我一道去吧?”秦青爱不释手地把玩着小面人。
“好的,我这就去套马车。”叶礼连衣服都来不及换就匆忙走了。
虽说昨天下了一场雨,缓解了干旱,但第二茬粮食还未种下,百姓们依旧吃不上饭。等待粮食成熟的几个月里,发放救灾粮依然是必要的赈灾手段。
秦青看着他的背影,笑意慢慢收敛。
“你说舔狗要变成舔龙,是因为叶礼要变回李夙夜,回去京城了吗?”他在心里问道。
996用爪子沾了墨水,正往纸上涂梅花印,鼻端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这次施粥,他怕是回不了侯府了。”秦青叹息道。
“为什么?你要做什么?”996这才察觉到情况不对。
秦青沉吟道,“我想让他帮我解决一下齐似风再走。齐似风不除,我总不能安心。”
996眨了眨眼,有些懵。
另一头,叶礼和阿牛来到库房,看着家丁们往车上搬运粮食。
陶然不知从哪儿冲出来,用手里的短刀划开麻袋,气愤之极地责问:“这就是小侯爷让你们拿去熬粥的米?里面为什么掺了石子儿?为什么?”
她用手掌抓了一把米,狠狠砸在一名家丁脸上。米粒里掺杂了一些黑色石子儿,打得家丁连连喊疼。
管家站在一旁耐心劝说:“陶姨娘,您放心,这些石子儿都是我们从河道里挖出来的,用滚烫的开水煮了好几遍,干净着呢。”
“这是干净不干净的问题吗?你们用掺了石子儿的米去熬粥,你们这是在害人!”
陶然勃然大怒,不依不饶,手里的短刀好几次都差点扎在管家身上。
阿牛扯了扯叶礼的衣袖,小声说道:“叶哥,这次我真的没法理解了。掺了石头的米哪能熬成粥给灾民喝?这不是缺德吗?”
叶礼定定地看了阿牛一眼,冷笑道:“泰安侯府不缺德,倒是你缺了脑子。”
他走上前,劈手夺走陶然的短刀,利落地甩出几朵刀花,骇得陶然惊叫退后。
“走吧,去城里施粥。”叶礼扔掉短刀,搬起一袋掺了石子儿的大米放在车上。
他知道秦青在做什么,所以他丝毫也不觉得秦青有错。
看着一车一车掺了石子儿的劣等米被运走,陶然再也按捺不住,悄悄找到小凳子,叫他给自己送一份信。
她真的搞不懂秦青。
好事坏事,全都是秦青在做,他到底想干什么?
第90章 4你是枝头雪12
秦青手里捏着一个面人,脚边跟着一只胖猫,缓缓走到侯府门口。
今天他戴了一顶小小的莲花金冠,身上穿着一件纯白纱袍,袍子上用金线绣满了一朵一朵盛开的莲花,一路走来一路散发着莲香,显得飘渺如仙。
叶礼看得呆愣,漆黑眼眸里缀满了金色的光,那是秦青的身影在闪动。
“愣着干嘛?”秦青走到近前,用手指戳了戳叶礼的手臂。
轻轻的一点碰触,带着麻,带着痒,立刻叫叶礼回神。
叶礼连忙半跪下去,送上自己强壮的手臂和坚硬的膝盖。
“最后一次了。”秦青在心里怅惘地叹息,然后便踩着膝盖扶着手臂登上了马车。
“以后我给你踩。我敦实着呢。”996一边在心里保证,一边也跳上了叶礼的膝盖。
站在一旁的阿牛:“……”主子现在已经沦落到给小侯爷的宠物当凳子了吗?
雪白的长袍笼罩住叶礼的膝盖,然后又裹着一股清甜的香味轻抚了一下叶礼的脸庞与鼻尖,飘入了车厢。叶礼不自觉地深吸了一口气。
他低下头,看见自己膝盖上留下了一个小巧的脚印,用目光仔细丈量,竟还没有巴掌大。
叶礼盯着这个脚印看了一会儿,然后才直起身,跳上马车,哑声道:“出发。”
他没有拂去这个由白色尘埃组成的脚印,反倒用袍子盖住,私心隐藏了起来。
秦青把软枕垫在自己腰后,舒舒服服地靠着。996用爪子扒拉开食盒,嗷呜嗷呜地吃着里面的小鱼干。
叶礼弯腰进来,坐在一人一猫对面。
“这个东西你是在哪儿买的?好丑。”秦青晃了晃手里的小面人。
叶礼低了低头:“不记得在哪儿买的了。”但其实这个面人是他亲手捏的,只是手艺太糙,没敢承认而已。
他更不敢承认自己是照着秦青捏的。
秦青盯着面人看了一会儿,然后便把它放在矮几上。996想用爪子去扒拉,还被秦青拍了一下脑袋。
于是996给了叶礼一个白眼。
叶礼撇开头,笑了笑,只是转瞬却又因别离的伤感而黯淡了神色。
秦青从食盒里捻了一只小鱼干出来,用门牙轻轻啃了一口,没啃动,于是又用犬牙咬了一咬,还是没咬掉。
他皱着眉头露出委屈的神色。
叶礼静静看着他,黯淡的眉眼重又浮上轻快的浅笑。
秦青把小鱼干凑到996嘴边,996嗷呜一口咬掉了半截。
“不是小鱼干炸得太焦,是你牙齿太娇了!”它吐槽一句。
秦青把剩下的半截小鱼干塞进996嘴里,然后又抓起一大把小鱼干塞了进去,像是在泄愤。
996被噎得直翻白眼。
叶礼抿了抿薄唇,担心自己笑出声来。好不容易压下笑意,他才缓缓开口:“小侯爷,差点忘了说,那两千两黄金昨日我和阿牛帮你带回来了,已给了管家入了库房。”
“要回来了?”秦青很诧异,“守备竟然舍得?”
“江北城已经换了守备,就在昨天晚上,新来的守备姓张,叫张启,很是清廉。张守备还说日后侯府有什么差遣,只管去找他。”
“这位张守备竟敢照拂秦家,也不怕被同僚抓住把柄弹劾上去,丢了官帽。”秦青摇摇头,不可思议地呢喃。
这话叶礼不知该怎么接。皇帝千方百计地打压秦家,以至于秦家这一代竟无人可以入朝为官。秦青这么聪明,若是有机会上进,又哪里会被人传成纨绔。
叶礼轻叹了一口气。
秦青抱住996,不经意地问:“你以前在官衙里当马夫,你觉得齐似风这人如何?”
叶礼想了想,答道:“齐大人十八岁中了状元,二十岁进了翰林,二十三岁外派江北城,是个颖悟绝伦,精明强干之人。他来了江北之后,官场风气为之一清,赈灾济民也做得面面俱到,是个善于理政,长于讼狱的好官。”
秦青垂下眼眸,不言不语。
叶礼又道:“若是有人提携,他应当能走得很远。”
996:“呵呵,提携齐似风的人不就是你吗?你们狼狈为奸,毁了侯府!”
秦青转头看向窗外,叹息道:“有人十八岁中了状元,有人都二十二了还能把自己妹妹弄丢,唉~”
叶礼:“……”
996:“哈哈哈哈哈……秦青怼得好!”
叶礼面皮滚烫,默默无言。自己莽夫的形象怕是一辈子都洗不掉了。只恨当初为何要编造这样一个蹩脚的理由。
就在这时,马车停了下来,阿牛在外面说道:“小侯爷,前面的路不知被谁挖出一条横贯左右的大坑,马车过不去。我们得把坑填平,烦请小侯爷稍等片刻。”
秦青掀开窗帘往外看,叶礼与他挤在一个窗口,热热的呼吸吹着他的面颊。
这样的亲密接触,过个一天便少上一天。
“应当是土匪路霸挖的坑,为的是截停马车。新守备已开始扫荡附近的匪窝,挖坑的人恐怕已经望风而逃了。”叶礼简单解释一句,然后跳下车,带着人在附近巡查了一番。
“小侯爷,附近没有匪徒。”叶礼安抚道:“你在车里坐一会儿,我们填坑。”
秦青指了指坐在路两旁休息的一群流民说道:“让他们填坑吧,谁来帮忙就给谁二十个铜板。我这里有好多铜板!”
秦青推开矮几,打开暗格,敲了敲藏在里面的一个木头箱子。
叶礼想起来了,这一箱铜板还是自己陪着秦青从钱庄里取出来的。那时自己只觉得秦青愚蠢,于乱世中还显露钱财,可如今他才明白,这箱钱便是为了这种时候准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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