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手松开,舞狮表演开始了,锣鼓齐鸣,汤可林站在原地凝望着王玉清的背影,许久不动。突然之间,他的肩膀被撞了一下,身形一斜,手一抖,那风车倏地掉落在地上,来来往往的人没注意脚底的东西,往上面留下肮脏的鞋印。纸风车被踩坏了,汤可林就这样失去了他生日这天得来的第一个礼物,他气得不停跺脚,连精彩绝伦的表演也看不下去,索性坐到冷石凳上黯然神伤。
一旁几个老头在摆地摊斗蛐蛐,不断发出窸窸窣窣的叫嚷,看戏的见那蛐蛐争斗激烈、铺牙撕咬,站在一旁七嘴八舌地讨论——
“嘿,搭上牙儿了!”
“这虫儿好斗。”
“你瞧,左边那个快不行了。”
八分钟过去,左边那蛐蛐断了腿,监局的老头拉长语调喊:“提——”
落败者提回自己的蛐蛐扔下几张钞票,悻悻然离开。有人跃跃欲试抱着罐子踢馆,在那儿报字,给蛐蛐热身。裁判大爷得了空,觑见旁边坐着一个耷拉着脑袋的小孩,垂头丧气的,与这热闹的氛围格格不入。他摇着挑逗蛐蛐的象牙小棍戏谑道:“小子,大爷教你一句话——笑一笑,十年少。你猜我多大年纪?”
汤可林说:“我才六岁。”
大爷挣着脖子大笑片刻,自问自答:“我八十五。”
汤可林抬眼看去,见这位长者童颜白发,身子板笔直,精神矍铄。他张大嘴巴。
大爷龇着粗牙嚷道:“人如蛐蛐,困兽犹斗,不进则退,不胜则败,越挫越勇,百战不殆!”说罢,他继续投身到战局中。
什么进不进、退不退的,他现在连家门口都进不了。汤可林撇嘴不应。
斗蛐蛐的来一拨人,又走一拨人,渐渐的,舞狮的也散场了。一来一去,天黑了,才将将到六点,天空便黑了半度。汤可林没等来王玉清,等来集市收摊。
裁判大爷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他看那小孩坐这一天,好奇问:“你家人呢?怎么不回家?”大爷吓唬他,“最近这有好几个小孩被拐。”
将近年末,电视里常报道人贩子猖獗,汤可林听到发问,心头一紧,四处张望,霎时觉得人人都长了张可疑的面目——
理发店门口站着一黄毛男人,老往这边瞟;一位短发的中年妇女从他面前频频路过,看了他好几眼;再一瞧,甚至连那裁判大爷和蔼的笑容都有几分阴森。
陌生的集市如迷宫,汤可林不敢动弹,他咽了咽,抬头望天,黑沉的夜宛若开了一个豁口在他头上盘旋,即将把他吞噬。汤可林两腿直抖,突然瞥见不远处出现一个熟悉的面孔,犹如从天而降的救命稻草把他拽起身,他忙不迭朝那跑去,头也不回地喊:“我看见我妈了!”
那女人和一位男人手挽手,动作亲密,两人朝一栋老旧的公寓楼走去,汤可林悄无声息跟着,一路跟上他们所住的楼层,铁门“啪”的一声被关上了。
汤可林坐到拐角的楼梯阶上,楼道里的窗开了一道宽阔的缝,深秋的晚风凄厉地呼啸,犹如厉鬼惨叫,汤可林在昏暗的楼道里再一哆嗦,低头依偎衣领里的绒毛,缓解了一丝饥寒。
良久,铁门打开,那位深红色外套的男人与女人告别。不多时,一位青蓝色外套的男人敲开女人的门,又是一段长久的逗留。
汤可林数着被风吹进楼道的落叶,总共二十三片,居然没被清扫。他数完一次再数一次,终于听见门被打开,青蓝色外套的男人离开,但紧接着来了一位灰色外套的男人。
汤可林只好数树叶上的叶脉——有十片树叶是8对叶脉的,八片是10对叶脉的,剩下五片是6对叶脉的。由于汤可林还没学乘法,他只能依次相加得出190对叶脉这个结果,要他再算出具体多少根就做不到了,他不是算术天才,他其实是个再平庸不过的小孩,数叶脉时能幻视出鱿鱼丝,肚子咕咕直响。
幸运的是,那位男人没打算拉长战线为难他,在他把树叶扔掉后,男人出门了。汤可林不再犹豫,一个箭步冲上前抵住要关闭的门——
“姨妈。”
王玉芳被突然出现的小人吓了一跳,她自上而下打量汤可林片刻,拉开门缝放他进来。
不大的屋子里杂乱无章,烟味和香水味混作一团,熏鼻难闻,汤可林刚进门便打了个喷嚏。王玉芳笑了笑,开窗通风,她身材姣好,此刻只穿着条丝绸睡裙,露出两条细长的藕臂。王玉芳套上开衫,问这位不速之客:“你怎么会来这?”
“迷路了。”汤可林答。
王玉芳给他拿了一盒威化饼,语调轻飘飘的:“迷路就该去找警察呀。”
汤可林噎着干巴巴的饼干,一言不发。
“吃饭没?”
汤可林摇头。
王玉芳一开冰箱,只有隔夜饭菜,这么晚菜市场也收市了,只好将就一餐。十分钟后,一碟热气腾腾的酱油鸡和蛋炒饭摆到汤可林面前,他已经快饿昏了,尽管那碟酱油鸡只剩鸡头、鸡脖子和鸡屁股这种不受欢迎的部位,但他大快朵颐、狼吞虎咽。此时此刻什么山珍海味也比不上鸡屁股和炒冷饭美味。
肚子填饱一半后,汤可林才有空抬头,他发觉王玉芳夹着烟看他,烟雾在她脸上缭绕,显得女人很神秘。汤可林咽下饭问:“姨妈,你喜欢这么多叔叔?”
王玉芳指尖的烟一抖,掉出许多烟灰,她大笑不止:“你说呢?人心只有一颗,这么多个人喜欢得过来吗?”
汤可林再扒一口饭,“那你喜欢哪个?”
王玉芳弯起那双媚眼看他,含糊道:“我自己。”
汤可林若有所思,好像懂了,也好像没懂,不再言语。
等男孩把碗盘吃得一粒米不剩,清盘了。王玉芳的烟也抽尽了,她将手臂搭上桌面,探身说:“汤汤,饿的时候可以来姨妈家吃顿饭,但姨妈家太小,没地方给你住。”
汤可林擦嘴的手一顿,攥紧纸团憋出一句话:“我不识路。”
女人起身套上大衣,“我教你去搭车。”
汤可林紧盯着沙发椅,不动身。王玉芳打开门,站在半明半暗的楼道看他:“走吧。”
两人沿着寂静的街道行走约八分钟,来到一个公交车站,王玉芳教他认清路线牌——
“一会儿你就搭这辆‘86路’,你看咱们这里是石湖市场,你要坐十八站,在东福路这个站点下车,下车后你该知道怎么走了。那个站点在你家小区附近的小卖铺旁边。不要开小差,错过这趟末班车就没法回家了,忘记在哪下车就问司机和叔叔阿姨,记住了吗?”
王玉芳再给他讲一遍路线,直至看到汤可林点头了,她才把一枚“一元”硬币放他手心,摸了摸他的头。
“拜啦!”女人挥手离开,没有回头。
汤可林看着女人慢慢消失在拐角的背影,与早上的情景相差无几。经历这一趟夜游,汤可林总结出两点:一是乖乖待在原地会被人抛下;二是零花钱不要乱花,要攒起来,否则连回家这一块钱都拿不出手。
兴许他今天真不该出门,生日这天他被养母抛下,再被亲生母亲送走,连那纸风车都离他而去,他什么都抓不住。
他低头看向那枚硬币,正面是字,背面是花,汤可林明白一旦车到站,无论哪面都不属于他。
晚风再起,末班车到站,汤可林跟随两位一同等车的大人上车,司机拦住他,指着竖杆上的一米二免票刻度线:“站那看看。”
汤可林佝偻着背挨过去。
司机快速瞟一眼,挥挥手,“没到个儿,进去吧。”
晚上九点五十分,汤可林攥着那枚硬币乘上回家的班车,冷硬的钱币硌着手心,这是他今天唯一抓住的东西。
红日当空。
汤可林抬手挡了下日光,发觉手心空空,哪有硬币。一股时间错乱的恍惚感涌上心头,他撑起身看手机,睡到将近中午了,头昏脑涨,距离婚礼那场闹剧已过三天,今天是他亲生母亲的忌日。
难怪来托梦,看来是没钱花了。汤可林轻笑一声,翻身下床。
微风徐徐,墓园里冷清寂静,汤可林不紧不慢来到王玉芳坟前,默默地清洗坟墓,前不久才清理过,总体来说还算干净。
基本流程走完,汤可林蹲在墓碑前不知该对他亲妈说什么,他对两个妈都没有太偏激的感情,不爱,也谈不上恨。虽说两个都不待见他,让他伤过心,但一个收养他三十年,一个在他困顿时伸出援手,让他至今仍健康地苟活着,至于爱与不爱这种精神上的追求,他不勉强两个畸形关系里的受害者,逼着谁去体谅谁都是种残忍。
思来想去,汤可林掏出一枚一元硬币放在坟墓边上,“还你。”
不小心摸到一个滑溜溜的东西。汤可林“嗖”地缩回手,探头一看——只是一颗光泽透亮的玉石。
汤可林拿着翻来覆去地把玩,突然低声笑了。
又拜他爸又拜他妈,四舍五入等于拜父母,他只见过孩子带相好见父母,没见过相好自顾自上门的。来就算了,压块石头在他妈坟上,好像在下马威,拿块镇妖石镇住他们母子俩的邪性似的,我愿意,我妈还不愿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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