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灼半闭上了眼睛,从鼻腔里呼出的气流越发滚烫:“……我做完我自己的事情就要去死了。不要拖累其他人。”
单飞白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宁哥,你答应过,要死在我手里的。”
宁灼一愣,费力地回想一番,从记忆的角落里翻找出了这句话。
……这是单飞白用“小白”的身份,和自己在悬崖边立下的誓言。
玩笑一样的誓言,宁灼没想到他还记得。
单飞白不仅记得,而且看起来记得相当刻骨铭心:“你不能随便死掉。你是我的。”
这话说得幼稚,让宁灼觉得很好笑。
他似乎看到了当年那个对自己的身高无比在意的小白,在这头小野狼的体内探头探脑、横冲直撞。
那红酒似乎带着热腾腾的、催人欲醺的酒力,透过宁灼的皮肤,渗透到他的四肢百骸里去了。
宁灼发现,自己大概又发烧了。
这回还烧得不轻,或许严重到要在床上睡个一两天。
但这回,宁灼没有像过去那样仇恨自己这无能的体质。
他能在朦胧中感觉到一丝安全和踏实。
就算自己昏厥过去,身旁也始终会有人守着。
因此,他的精神还算松弛,听了单飞白的傻话,还带了一点笑意,重复道:“……我是你的?你才是我买来的。”
单飞白单膝跪地,一席话口齿清楚地:“你就是我的。我也是你的。我小时候不想走,是因为我不想回家;现在我和你在一起,是我觉得,有你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他的热情,比刚才浪潮一样席卷而来的欲望还要难以招架。
宁灼把手搭在额头上,觉得自己在发一场不切实际的大梦。
梦里,那个单飞白居然在说,有他的地方就是家。
何其可笑。他宁灼明明就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
宁灼不想和他纠缠这些,又问:“这和你拖‘海娜’的人下水有什么关系?”
如今,宁灼听自己的声音都是朦朦胧胧,像是隔着水、从水底传上来似的。
而单飞白把胳膊横在宁灼的大腿上,自己枕了上去,仰头痴迷地看着他。
和宁灼对敌多年的他最清楚,宁灼的精力四射、不知疲倦,是全靠一口腔子里的热气顶着、撑着。
那口气一旦散尽,他就会立即轻飘飘地化作一蓬幽魂。
单飞白不准。
单飞白说:“你要死,我劝不住你。我只能拉‘海娜’来陪你。”
他用温柔中带着一丝天真的语气说:“我们在一条船上,要死就一起死啊。”
宁灼想,妈的,梦里也是一口混账话。
他的手指拢上了单飞白的咽喉,却没有发力,只是逗弄一样地轻轻捏着他的喉结:“……疯狗,那你的‘磐桥’呢?”
单飞白说:“他们跟我的那一天,就知道我是条疯狗了。”
宁灼:“小的时候可没见你这样。”
单飞白又自然拿出了撒娇的腔调:“有潜伏期的嘛。”
宁灼:“所以才咬我?”
单飞白:“那是因为喜欢宁哥。”
宁灼:“刚才不是说因为不想回家?”
单飞白:“一开始是。咬你的时候,已经不是了。”
宁灼:“那后来又捅我是几个意思?”
“是要宁哥活着,是要你看见我,也是因为喜欢宁哥……”单飞白顿了顿,有点害羞地说了老实话,“……流血的宁哥,也喜欢。”
这一番告白,落在宁灼的耳朵里,统统变成了孩子话。
对此,宁灼的态度很简单:他不信。
单飞白说的“喜欢”,的确让他有些悸动,可那不是宁灼认为自己能享受到的东西。
更何况,宁灼从不知道单飞白的话哪句真,哪句假。
毕竟,从他们相识的那一天开始,他就在撒谎。
单飞白却猜不到宁灼的心思。
对自己那点小心思,从仓库里挟持住宁灼、把匕首鲜血淋漓地捅进他的肩膀时,单飞白就隐隐约约地察觉到了一些。
可他从不被这心思束缚,也从不去细想,只是全然顺着自己的心意去做事。
要和宁灼作对,就倾尽全力。
要对宁灼好,也倾尽全力。
宁灼问他的心思,他就全部讲出来。
单飞白以为讲出来也没有什么。
可一股脑把心事倾吐而出后,单飞白的心不仅没有轻松分毫,反倒怦怦地跳得越发紊乱。
这个从来不会心虚的人攥紧滚热的手掌心,期待着宁灼的回应。
宁灼停顿了几秒,抬起红酒味的手掌,抓住他的狼尾,手劲儿不小地拽了一把,用两个字为他的告白定了性:
“……骗子。”
单飞白乱跳着的一颗心骤然刹车。
他失望地低下头去,把额头埋进了宁灼的大腿间,不高兴地蹭了一圈。
但不消一分钟,单飞白就恢复了元气,抬起头来,见宁灼已经烧得失去了大半意识,像是力不能支一般,微微低下了头,脑袋往下一点一点,就大胆地凑上去,轻轻地啄了一下他的嘴唇。
宁灼的头脑昏沉着,做了一场又一场怪异的长梦。
梦里,有人在亲吻他无名指的陈年伤口,很痒,很热,引得他一下下屈伸着手指,想要躲避那过于热烈的好意和温暖。
梦里也有人反反复复地低声说:“哥,我好喜欢你。”
好像那人觉得,“喜欢”这个词他太晚才说出口,实在可惜,要一口气把之前补上才行。
宁灼被烦得不行,摁住了他的嘴。
而他的掌心也很快被细细碎碎的亲吻覆盖了。
那人小小声地问他:“宁哥,你连死都不怕,还怕我爱你吗?”
第94章 (三)不驯
两人在同一张床上休息, 梦见了同一桩旧事。
在数年前的银槌市,曾发生过一次严重而特殊的社会事件——情色行业的大游行。
由于大量岗位被仿生人取代,导致了大批人员失业, 所以在银槌市, 地下情色业务水涨船高, 进入了高速发展期。
这条路是许多人迫不得已的求生之路。
那段时间,代号为“SEXY”的性械仿生人问世。
通用款的性械仿生人, 长着同一流水线上捏来的精致面孔,只要不很挑剔,只花很少的一点钱就能获得愉悦的体验, 收费大概是行业定价的一半。
而如果购买人口味独特, 想要订制款的长相, 那就非常昂贵了。
性械仿生人一经问世, 便遭遇到了一波力度空前的大型抵制。
有许多人就是被仿生人挤出原有的岗位,被房贷和车贷逼到退无可退的地步,才沦落到出卖身体过活的地步。
他们已经退让至此, 居然还有性械仿生人要来抢他们的活路?
大面积的强烈抗议,由此爆发。
不少浓妆艳抹的男妓舞女,举着标语穿行在大街上, 上书:
“请给我一次出卖身体的机会。”
“这样我的妻子/丈夫才能活下去。”
运动闹得最激烈的时期,银槌市内自发地出现了“性械仿生人杀手”, 效仿中世纪的那位开膛手杰克,把一些接客归来的性械仿生人开膛破肚,将他们体内的零件掏出, 一样样挂在了霓虹闪烁的情色场所的招牌上。
不过后来, 性械仿生人的风潮也渐渐过去了。
原因是多方面的。
其一,顾客的新鲜劲儿只在一时, 很快就过去了。总和同一张脸同床共枕,会让顾客觉得自己不是在外寻欢作乐,而是找了个编外老婆。
其二是损坏率过高——客人并不把性械当作人,非常乐意将一切正常人想象得到、想象不到的手段施加在它们身上。
其三,来寻欢作乐的99%是人。他们不怎么乐意和不是人的人交流。
尽管性械仿生人在外观和使用体验上和正常人无异,可心里总归会有些别扭。
情色行业重新恢复了往昔的火爆。
不过也总有人图便宜,去找性械仿生人。
但因为这样实在很赔钱,性械仿生人开始转变经营模式,针对高端人群,推出专享定制服务,成为了银槌市上城区人士的享受。
这件事在银槌市创下了一个记录:人类第一次抵御住了仿生人对本行业的入侵。
但这却发生在情色行业。
不得不说是一种黑色幽默了。
两人梦到的事情,就发生在情色行业重新振兴不久之后。
那年,“海娜”和“磐桥”刚打过一场大架,彼此损失不小。
为了挽回损失,他们降低了接单标准,去接一些平时不被列入考虑范围之内的小工作。
宁灼这次接到的任务内容很简单,报酬也丰厚无比。
“海娜”需要派人扮演站街人士,进入一家专门为站街人士服务的旅馆,从一位经常在此地流连的目标人物A身上,盗走一张被他贴身藏匿的机密芯片。
这张机密芯片,是单主和A共同研发的。
芯片研究好了,团队也散伙了。
争吵未果下,A私自带走了芯片,打算自行卖出。
单主勃然大怒,不惜花重金,也要请人把芯片偷回来。
他不缺钱,主要是好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