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有薇没什么表情地看他:“让他自己愿意,不是我。”
他走到乐有薇身旁,席地而坐,忍着对悬崖的惧意,说:“夏至和你都是阿南最心爱的弟子,你不要让他再失去一个。”
乐有薇注视着远处的海面,声音很低:“我没办法。”
21岁和那幅《酉阳杂俎》日夜相对时,他也对人生一筹莫展。他想忍住泪,没能忍住。既然夜色这样沉,他不遮掩了,任它恣意流淌。乐有薇察觉到了,看了看他,他哑声说:“我不知道夏至会死,我要是知道……”
乐有薇忽地探身,一拳揍上他的脸,但她人很虚弱,没多少力道了。他默默流泪,好一阵才能再发声:“你学过射击,用枪多好啊,我就解脱了,不用还活这些年。”
乐有薇静了许久,他也沉下心来,陪她在这辽阔的绝望里枯坐。乐有薇忽然问:“你那件八大山人禽鸟图,在哪里?”
他答:“在收藏室,我很喜欢。”
那是一件极高明的伪作,瞒过了鉴定大家的眼睛,他在夏至主槌的拍卖会上拍得。
贝斯特伪画大多经夏至之手拍出,乐有薇说:“你伤害了很多人,但夏至的结局,是他自己的选择。我师兄说夏至是殉道者,就算他当时不在里面,可能也拦不住。”
叶之南没把夏至的死算到他头上,他大恸。这个世上,总有些人如夏至,是真诚的,理想主义的,但夏至仍是最勇敢的那一类。
乐有薇看着他,说:“我师兄原不原谅你,也是他自己的选择。唐总,你我之间,所有恩怨,今天起,一笔勾销。”
他竟得到了乐有薇的原谅,但已不能感到轻松。残忍地说,这可能是人之将死给出的善意,他很不安:“我妹妹差一点弄死你和秦杉,你们是直接受害人,我一定会……”
乐有薇打断他:“只是不再厌恶你,不是原谅你妹妹。我生病,你帮了我,这是你对我和秦杉的恩惠,我们两清了,秦杉也这么想。如果你想保证什么,那就亲自看牢你妹妹,将来别让她再伤害我师兄。”
他哽住了,半晌才说:“我伤天害理坑你们,你还能原谅我,谢谢你。你放心不下的事,我会尽全力做到。”
乐有薇极轻地笑了一声:“有人贪污救济款,有人谋杀,有人发动战争,哪一个不比你罪孽深重?唐总,一晃也这么多年了,你放过自己吧,以后好好待我师兄,但是别再爱得那么苦了。”
他如遭雷击。但秦峥不会把他的私事拿出去说,而且秦峥人虽聪明,感情上却糙得很,并不知道叶之南所爱是乐有薇。他也没亲口说过,似乎一说出来,就宣告了某种颠扑不破的人间真理,只会让自己万箭穿心。
被乐有薇点破,他再次被万箭穿心,心疼得缩起来。一定是乐有薇自己看破的,她是何时看破的,叶之南知道吗,他一直都知道吗?
“别多想。我只是比别人更会注意到他的办公室。”乐有薇缓缓说起,曾有一次拍卖会结束,她和朋友们玩到夜深,路过贝斯特大厦时,她发现叶之南从前的办公室亮着灯。后来再有一夜,她又看到整幢大楼就那一层楼亮着灯,她留了心。
他无话可说。睡不着的夜晚,他总在走廊上走来走去,走去走来,瞒不过有心人的眼睛。
当年,贝斯特拍卖公司关闭后,保安们另寻他处。乐有薇相熟的一人在贝斯特大厦旁边的百货公司上班,她让对方去看究竟,有天保安说:“只看到唐总进进出出,就是那个香港人,以前跟叶总很好的。”
草丛里鸣虫啾啾,乐有薇说:“拍卖行要学的东西多,刚入行那几年,加完班回家,走出大楼,总会朝我师兄办公室看几眼。那里总亮着灯,我心里好像就能多一点力量。所以我就都明白了。”
12年前,在香港初相识时,他看乐有薇的眼神不善,乐有薇觉得此人性情阴沉,后来方知,那是看情敌的眼神。她也终于记起,有次拍卖会开场前,他追上她,执意求得原谅,为何是那样痛楚的眼神。
他也明白乐有薇了。爱同一个人,多少有相似的地方吧,乐有薇性格很激烈,能原谅他,大约就出于这种微妙的惺惺相惜,他为叶之南不甘心,既然相爱,为什么没能在一起?但世事往往如此,纠纠缠缠,终不能如愿。
乐有薇侧过身看他:“你想想你干的那些混账事,我师兄有理由不原谅你。但是就算那样,你也别太自苦了,别总那么顽固,让小峥觉得他白操心了。”
续租贝斯特大厦那天,他把秦峥气得吃不下饭,秦峥很有挫败感吧,明明是自信到自负的人。他歉疚难安,乐有薇叹息:“这辈子都没想到,有天竟然能和你安安静静说这些话。可能有一天,我师兄也愿意和你说说话吧。”
他不相信还能有那样一天,毕竟即使在乐有薇病房里相遇,叶之南也没跟他说过话。乐有薇接着说:“我知道不能陪秦杉到老,给他留了很多亲人,还有两个孩子,俗世里有拉得住他的东西。可我师兄怎么办呢。我没陪过他,但我真想他不那么孤单,你们以前交谈时,他很放松。”
俱往矣,他无言以对。海水拍岸,乐有薇轻声叹:“十几年前,我师兄跟我说,你是他很好的朋友。说实话,我也希望你们能和解。”
他和叶之南之间或是死结,不是僵局,但他不想有天乐有薇走得不安心,说:“阿南有很多朋友。”
乐有薇一笑:“你不同。老刘讲义气,我很喜欢他,他和我师兄也算志趣相投,但他太入世了。豹哥人也很好,是我师兄的家人,可他聊不了精神上的东西。跟我师兄聊得最尽兴的是顾老先生和江老先生,还有夏至,但他们都不在了。还有几个人,又是公事,又是子女教育的,成天忙得不见人影,算来算去,现在你是最合拍的那个。”
他承认和叶之南有很多相同的喜好,或是说,他是按叶之南的喜好打造的自己。在正式相见之前,他反复揣摩叶之南,做过各种准备,而且真心喜欢了那样的自己。
命运给了他礼物。相逢后,他才发现,叶之南大学时读的也是双学位,在金融财务方面,两人也很谈得来。能成为保安都看得出来的好友,叶之南待他比待别人更宽厚吧。
明月落在黑夜的大海上,他看着那起伏的光影说:“我就快能买下贝斯特大厦了,你说,他有原谅我的可能吗?”
乐有薇愣了一愣,对着夜空呼出一口气:“白夸你了。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优势。”
他露出一个自己也知道很傻的表情,乐有薇说:“艺术类的工作本质是心灵沟通,刚好对得上的心灵沟通者不可多得。”
他说:“你不是吗?”
乐有薇说自己不够敏感,天分也不在艺术品鉴上,智识上达不到,继而说:“我是好的聆听者,但你是他好的交流对象。你们的一生都还长,别忙着下结论,且走且看吧。”
他恻然:“但你不能想不开。想想我,你就知道,能多看一眼想看到的人都是好的。”
乐有薇心知他听到她嚎啕大哭,默然了片刻:“我和夏至在这儿看到过两只虎鲸,晚上又梦见了,就来看。他很想我吧,我也很想他。我是真的不想死,但我现在这样,身材臃肿口歪眼斜,每天都头晕犯恶心,我真难接受这是我。多活几个月,一两年,又有什么意思。”
他想说但是,但是什么呢。生命是这般无可奈何的事,回不了的过去,无法预知的将来,被病痛缠身的身体,一颗破碎的心。
风中隐有呼唤声,由远及近,是秦杉发觉乐有薇不在,急着来寻她。月光下,乐有薇大声回应着,按着他的肩膀起身。
他扶起乐有薇,乐有薇笑叹:“算了,不自己死了,不然他们会以为是你今天怂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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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9
这一夜的对谈不为人知,一行人里,他仍如旁观者。飞机抵达香港,走在通道里,有男人频频回首看乐有薇,对她很友善地笑,乐有薇便也微笑致意。
等待行李时,秦杉接到乐家人的电话,走开几步交谈。他回复着秦峥的信息,叶之南和刘亚成在旁边谈事,男人走来,对乐有薇说:“为什么你气质这么优雅呢?”
假发很闷,乐有薇以光头示人,但她的面容肿得厉害,还时有淤血,在人前用丝巾裹住头脸,只露出眉眼,时常被人注目,男人的反应倒有点不同。乐有薇指指露在丝巾外的额头,笑问:“因为我把头发剪成这样吗?”
男人说不是,还说她连走路的姿势都和别人不同,乐有薇连说两声谢谢。他低头暗叹,男人正当盛年,长得很周正,但美人架势不倒,哪怕身体浮肿,披着宽松的风衣,一头乌发也没了,仍能收获这满怀赞美的搭讪。
秦杉结束电话走回来,那男人站远几步,颇有憾色。他看看那男人,晃晃大拇指,在公开场合,用书面语称赞一位陌生女性,是需要勇气的吧。
乐有薇靠着秦杉,清脆地笑着:“原来我现在也没那么难看啊,以前很少有人用优雅夸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