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还是赶上了。”
她松了口气,打量她一眼,柔声喊着,
“西西。”
裴慕西不得不抬眼,温和地笑,嗓音却干涩,
“老师。”
空气静谧下来,像是原本的和谐被打破。
裴慕西垂下眼,将视线缓慢地投在夏糖身上,有些愧疚,放轻声音,
“对不起,夏糖。”
“我们的第一顿饭,可能要稍微晚一点吃了。”
-
裴慕西自觉自己有些过分。
作为导师,严理待她极好,几乎视她为己出,在她求学的四年里,教了她许多事和许多道理。
但她却在发生这样的事后,毫不犹豫地抛弃那些在她身体里生根发芽着的知识和技艺。
顺带着也放弃了严理给她递来的橄榄枝——那时她的工作室,也是在严理的帮助下成立的,她原本的打算,是当一个自由自在的画者,想学习的时候就去学习,也许赚不到钱,但是应该会很快乐,可严理似乎很相信她的工作室会获得很大的成就。
任何一个老师,都不希望看到自己寄予厚望的学生,在遇到一件事后便一蹶不振,轻而易举地放弃自己所学。
可她就是放弃了。
就算现在重新回来,也没有重新画油画。
这应该不会是严理想看到的场景。
意外的是,当她和严理面对面的,在咖啡厅的同一张桌上坐下来的时候,严理眼里并没有过多苛责。
只是静静地打量她一会,然后和煦地说,
“你那些漫画,我有跟着我女儿一起看。”
“挺不错的。”
裴慕西愣住,指尖在咖啡杯上摩挲着,
“老师怎么会看这些?”
严理端起咖啡抿了一口,“怎么?觉得我是老古板,看不来这些流行作品?”
裴慕西有些意外,时隔几年,严理竟然会用这么轻松的语气和她交流,她记得,那时她哭得撕心裂肺,砸碎镜子玻璃,抵着自己的颈动脉,尖锐的刺痛感钻入皮肤那一瞬间的痛快,也记得她满手鲜血地说自己应该再也没办法画画的时候,严理用多无力多惶恐的眼神望着她,抑制不住自己语气里的失望,
“西西,不画就不画了吧。”
可现在时隔几年,好似严理比她更想得更开。
裴慕西垂下眼,轻着声音说,
“我只是以为,你不会对漫画感兴趣。”
“我是对漫画不感兴趣。”严理有些感慨,目光不自觉地落到她脖颈后侧延伸出来的纹身上,应该是为了遮挡疤痕而纹上去的,一束细长的花,很好看,有些突兀,却至少让裴慕西苍白的肤色看起来多了几分生机。
她并不会因为纹身对裴慕西产生不好的看法。
只是忍不住有些难过,为当时鲜血从手掌滑过却仍然眼神空洞的裴慕西而难过,她从未想过有一天,提起画对裴慕西来说会是一件这么痛苦的事情。
不过这分难过很快便被她掩饰,她不能继续让自己用失望的眼神看着裴慕西。
“但你能重新开始画画,哪怕是漫画,我也是为你感到开心的,西西。”严理这么说着。
“但是我花这么多时间去放任自己,并不符合您的期待。”裴慕西下意识地扯过衣领,盖住自己脖颈处的那一道纹身,垂下眼睫。
她不知道自己在固执些什么,仿佛她只是希望严理能够像以往一样苛责她,一样对她抱以失望的眼神。
仿佛这才是她应该得到的待遇。
但严理没有,她只是温婉地笑了笑,像以往裴慕西还是她的学生时候一样,
“没关系的西西,现在也很好。”
裴慕西不太明白严理的话。
就像她那时候也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可以从死亡这一件事里走出来,唯独她不可以,唯独她做不到。
这让她显得很弱小。
也让她总是让其他人对她失望。
如果南悦斯还在的话就好了——她以前总是习惯性地这么想着,要是南悦斯的话,就会笑眯眯地拍拍她的头,然后对她说,过不去也没关系的小裴,人都有点自己过不去的事,别人没办法理解,你自己理解就好了。
可惜,南悦斯真的不在了。
她花了近两年的时间,才让自己习惯这件事。
裴慕西在严理包容性的眼神里移开视线,往坐在不远处另一张桌子边的正襟危坐着的身影那边瞥了一眼,又漫不经心地收回视线。
“我现在好吗?”
她问,抬眼看严理,因为她也不确定。
严理笑了笑,视线投到桌上放着的那个小熊保温杯上,
“我觉得挺好的。”
“我记得你以前也从不喜欢用这么可爱的杯子。”
“虽然性格比较大大咧咧一些,但爱用的物品,也都是黑色,白色,或者是比较简约的款式。”
裴慕西并不忌讳聊起以前,“因为都是我姐给我买的,她喜欢用黑白灰。”
“她是个新闻记者。”
她称南悦斯为她姐,明明在南悦斯活着的时候,她一句姐姐都没喊过。
还不知怎么就多说了一句,在严理面前,前几天在周湛前,都主动提起了她以前从不愿意触及的南悦斯。
人总是这样。
伤痛过去后就会慢慢开始遗忘。
因为害怕这种遗忘。
所以她必须依靠不断地提及,来减缓这种随着漫长时间而发生作用的遗忘,即便是疼痛的,她也固执地想要用疼痛让自己记住。
“那现在呢?”严理不免多问了一句。
轻缓的语气,如流水流淌,淌过伤痛。
裴慕西看了看那个木着脸的小熊保温杯,轻着声音解释,
“我妹妹送的。”
“嗯。”严理点点头,似乎并不怎么好奇她为什么同时拥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妹妹,只又温温和和地说着,
“我很高兴再见到你,西西。”
“看到你的漫画高兴,看到你的保温杯也高兴。”
“你的事情发生之后,我也一直在反思自己,作为一个教育者我到底应该去追寻什么,是希望我的学生,我的孩子,都能取得最高等级的成就吗?”
裴慕西抿了抿唇,不知该说些什么。
严理又笑了笑,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说着,
“不是的。其实这几年我一直在想,我希望我的学生和孩子,都能抵达的一种境界应该是,他们在这个世界上能有自己热爱并会因此感到快乐的事物,不是因为我期待所以他们热爱,而是因为他们热爱他们快乐所以我也为此感到欣慰。”
“可是老师……”裴慕西轻抬眼睑,声音有些落寞,“我想我应该已经没有什么热爱的事物了。”
“真的没有吗?”严理轻问。
裴慕西没有回答。
于是严理又笑了笑,柔声说着,“不管你以后去做些什么事情,画画也好,不再画画也好,作为老师,我都为你开心。”
“这是我一直想给你说的一句话,也是我后悔那时没能和你说的一句话。如果我那时候也能这么想的话,也许你当时并不会这么痛苦。”
裴慕西有些恍惚。
严理会和她说这样一番话,这是她完全没有想到的。
似乎时间真的能改变很多人的想法。
在严理离开之后,她静静地在原地坐了一会,思考着严理的话,事情似乎告一段落,不管是诸如苏锦清这类看热闹的人也好,还是严理这类对她抱有期待的人也好,她似乎都不应该再去在乎,也不该总是陷入那种情绪里。
她原以为看到苏锦清自己会再次想到过去的那些事,可是她没有,甚至在那种状态下她都是放松的。
她原以为会面对严理的失望眼神,可得到的却是毫无保留的鼓励和支持。
这让她惊讶,也让她不知所措。
严理是一个好老师,这毋庸置疑。
就算是现在,能拥有这样想法的老师也不多。
她很幸运,又遇到了一个好人。
故事里都说,克服伤痛最好的方法是直面伤痛。
所以她回了南广。
幸运的是,就算南悦斯不在了,回来之后,南广这座城市,又给了她许多可以去直面伤痛的力量。
就像是将手颤颤巍巍地伸入恐怖箱里,原以为会是蛇虫鼠蚁这样可怖的东西,可摸出的却是一阵和煦的风,软绵绵的云,以及……
她想到这里,视线停留在桌上放置着的小熊保温杯上。
于是“以及”后面有了更贴切的对象:
以及一个可可爱爱,软软绵绵的小熊保温杯。
一打开就会把小熊脑门冲开的保温杯。
裴慕西打开保温杯,喝了一口凉茶,小熊保温杯并不是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保温效果很好,入口的温度刚刚好,还是热烘烘的,不烫。
关键是,凉茶似乎真的没那么苦了。
不知道是夏糖特意去找的那家凉茶真的没这么苦,还是小熊保温杯起到的奇效。
她想到一句话:
因为可爱,所以不苦。
她喝了几口,喉咙里的干涩感便下去不少。
她慢悠悠地喝着,眼神不自觉地瞥到隔着几张桌子外坐着的夏糖,想起严理最后开玩笑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