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垂下眼帘,静了几秒,用了些力气努力掐着自己的指尖, 轻着声音问, “夏糖, 你在担心我吗?”
“没有啊!”夏糖声音提高了几分, 极力强调, “我才不担心姐姐,我只是想唱歌给姐姐听而已。”
裴慕西用被子将自己裹得紧紧的,没能说出话来。
于是夏糖又费力地给她解释,
“真的呀姐姐, 今天姐姐和我说觉得听到我声音开心的时候, 我恨不得马上在马路上就给你唱一首呢!”
裴慕西差点被她逗笑,她没笑出声,心却猛烈地动了动, 于是她轻着声音说,“好, 我相信你。”
电话那边的夏糖松了口气, 又轻软地问, “那姐姐想听什么歌?”
裴慕西有些心动, 可耻地心动。
她承认,她很想让夏糖这么做,可考虑到夏糖所处的环境,以及夏糖需要完成的事情,她提出拒绝,
“你会影响你室友休息。”
像是早就知道她会提到这件事,夏糖很快给出回答,“不会,矜月今天搬出去住了,所以从今天开始,暂时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应该都没有室友。”
“……这样。”裴慕西静了一会,呼吸轻缓,攥着被角的指尖松了松,“那你唱什么都可以,我不挑。”
她难得没有拒绝,而是任由自己展示脆弱的碎片,在说完这句话后就重新躺在了床上,盖住被子,握住小小的手机屏幕,听着自己缓慢的呼吸声飘过去,听着夏糖跳跃轻盈的呼吸声穿透黑暗。
“啊,那我想想。”夏糖说着,清了清嗓子,嗓音变得温软起来,“那我唱了噢……”
她轻轻说着,声音里仿佛淌着甜蜜的糖水。
仅仅是听到夏糖柔软的声音,裴慕西却竟然感知到自己正在触碰到平和的边界线,滴答声忽远忽近,飘来远去。
昏暗下,夏糖的嗓音顺着电波信号传了过来,她开始唱歌,是一首很简单的儿歌,《一闪一闪亮晶晶》,一首在全世界都通行的儿歌,很适合哄睡的儿歌。
这是第一次有人给裴慕西唱这首歌,简单重复的歌词,夏糖却唱得很用心,像是对待什么重大比赛似的。
裴慕西听得也很认真,等夏糖真的把这首儿歌唱完,她竟然还觉得有些意犹未尽,但她没将自己的意犹未尽表现出来,只说,
“很好听,唱完了,你可以早点休息。”
但夏糖似乎真的和她有着某种心电感应,没有理会她的心口不一,只又轻飘飘地开了嗓,又是一首耳熟能详的儿歌。
裴慕西有些挣扎,可还是没能打断夏糖,只静默地听着,有些耳熟,她小时候听过这个曲子。
只不过,夏糖唱的是粤语版。
她又觉得和自己听的版本完全不一样,连歌词都不一样,被夏糖唱出了一种温暖细腻的感觉。
于是,等夏糖轻着声音唱完,她翻了个身,轻阖了阖眼皮,问,“这是什么歌?”
夏糖传到她耳边的嗓音也很轻,用着白话说着歌名,“《一对对》,不过很多人听的都叫《虫儿飞》。”
“为什么这么不一样?”裴慕西的语速有些缓慢,她想翻个身,却莫名不想做任何动作,呼吸轻缓而平和。
夏糖在那边窸窸窣窣地翻了个身,柔软地笑,“因为《虫儿飞》被很多人以为是儿歌,但我给姐姐唱的不是儿歌。”
“那是什么?”裴慕西轻轻阖上眼皮,觉察到滴答声离自己越来越远,便没再继续睁开眼,只安静地听着。
“就是……”夏糖拖长语调,声线轻软,沁着甜蜜的笑意,似是飘在云朵里,悄悄飘出几个字,“字面意思。”
裴慕西没弄懂字面意思到底是什么意思,光听白话她听不出来歌名是什么,也听不出来歌词是什么,于是她下定决心明天搜一下。
现在不搜,因为她已经懒得动。
夏糖也没有继续和她停留在这个话题上,接连给她唱了几首朗朗又轻柔的粤语歌。
不知过了多久,滴答声和恐慌全部被少女甜软的嗓音所驱散,裴慕西感知到自己的意识正在不断下沉,于是她用着极轻极远的声音说,
“唱完这首别唱了,夏糖。”
夏糖小着声音说,“姐姐困了吗?”
裴慕西极为诚实地回答,“有点困了。”
“好~”夏糖呼吸变得轻缓,“那我再给姐姐唱最后一首,这首不是儿歌。”
她轻着声音强调。
裴慕西慢悠悠地“嗯”了一声,声音有些模糊。
于是夏糖做好准备,甜软的嗓音飘过来,又是一首极为悦耳甜蜜的粤语歌。
昏昏沉沉之际,裴慕西觉得自己仿佛听懂了前两句歌词:
「愿我会揸火箭带你到天空去」
「在太空中两人住」
……(标注1)
只听到这两句,后面便觉得耳边温软的嗓音越飘越远,仿若带着她也飘起来,被荡漾的月光揉来拂去。
意识模糊的那一秒,即将陷入沉睡之前的那一秒,所有滴答声和恐慌都消失的那一秒,裴慕西感知到从自己眼尾滑落下来的泪珠。
这很奇怪,她从来没有这样的习惯。
在睡觉时或者平躺着时流泪的习惯,很多人会这样是出于生理反应,是因为视疲劳。
她清晰地知道自己不是出自生理反应,而是某种汹涌澎湃如潮汐的情绪,只要被月亮吸引,这种现象就会自然而然地发生。
但她无法控制,就像此时此刻她无法辨别夏糖是否仍然在为她唱着歌,因为她陷入了一种极为模糊并且安稳的状态。
最后,她克制不住自己内心弥漫开来的冲动,用着几乎连自己都听不见的声音,仿若回到幼童时期攥着南西峰的衣角一脸期待地问,妈妈也会喜欢我吗?
此时此刻,她问出来的问题,很像当时那个稚气的小孩,已经早就被她抛弃在记忆里的稚气小孩,
“这样的我,你也会喜欢吗?”
夏糖似乎没有马上回答她的问题,或者是当她提出这个问题时夏糖已经挂断了电话,是她现在意识不清,才会无法分辨。
但不知为什么。
她极其渴望这个答案,于是便怎么也不肯陷入沉睡,尽管睡意袭来让她感到疲惫,她无法控制的意识也仍然是强撑着。
直到,耳边传来柔软的嗓音,极为模糊地传到耳边,又极为清晰地飘到心间,
“我当然会喜欢你呀,姐姐。”
“那你也会开心吗?”她抓住这一缕声音,像个无助缺爱的小孩,怎么也不肯放。
于是夏糖又耐着心回答她,仿佛夏糖才是那个拥有强大包容力的大人,用着极为轻的言语安抚她,带着沁软的笑意,
“我当然会开心呀,姐姐。”
“我现在,比任何时候都要开心。”
得到答案的那一秒,裴慕西彻底安心,手机从手上滑落,她的意识彻底沉陷,一场无边无际,却又无比梦幻的梦境。
梦境的开始,是她灿烂又孤寂的童年时期,她穿着整齐精致的校服,被南西峰粗糙的手掌牵着,紧张地看着周围的人群。等南西峰离去之后,她一个人站在一群小孩中间,仿佛格格不入。
后来,她试图找人说话,那些小孩好奇地打量她,然后将她桌上精致的文具和水果拿走,说借来玩玩。
她很高兴,很慷慨地将自己的零花钱全部赠予那些和她说话的小孩,她们会给她说一说自己妈妈的故事,妈妈今天又给我做了胡萝卜,我不爱吃胡萝卜;我妈妈不让我和男生玩,让我早点回家;我妈妈不让我吃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梦里的裴慕西有些羡慕,她其实很爱吃胡萝卜,也不爱和男生玩,会早点回家,也不吃乱七八糟的东西。
但她那时,不知道自己有妈妈。
尽管南西峰待她很好,教会她许多做人的道理,但却没有教她怎么和自己从来没有联系过的“妈妈”相处,也没有教她怎么去交朋友,南西峰总是忙于工作,能有时间顾及到她的爱好和兴趣,经常带她去野餐,已经算是一个不错的父亲。
后来她长大了些,第一次来到海临市的南悦斯看到她把自己的零花钱全都分给自己的“朋友”,惊讶得攥住了她的手腕。
那个伤口尚未好全的手腕。
南悦斯的手发着烫,明亮的眼里也发着烫,烫出了湿润润的泪珠,那时,南悦斯执拗又强硬地说,
“小孩解决不了的事情,就该大人来解决。”
“跟我回去,我不会让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于是,在海临市读完剩下的一个学期之后,她通过南悦斯极具包容性的说明,知道了原来这种关系原来是畸形的,之后她拒绝交任何只为了钱和零食和她交好的“朋友”,极为厌弃以前的那个自己,南悦斯送她一条丝巾当作生日礼物,于是她开始戴丝巾遮住自己手腕上的疤痕,和海临市任何一个“朋友”切断联系,又跟着南悦斯学会了很多不讲道理的事情,跟着南悦斯来到了南广市,学着南悦斯为人处事的方法,成为了一个竭力只让自己舒服自在的人。
后来,她遇到了一个小孩。
躲在小小的窗户边上,愣愣地盯着她,在金光粼粼的暮色下,显得安静又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