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紫殷拨弄棋子的手指一顿。
他叹息道:“我怎么敢把别人当傻子呢。我就是以前太相信,才会落到现在这个下场。”
若他们是初相逢,那叶征只会伤怀于勾起他的往事愁绪。
然而已认识这么久,叶征已分得清他什么时候在当真,什么时候只是随口一提。
叶征神情不动,又搁置一子,道:“这么说,让你做一朝丞相,反而还是让谢大人屈尊纡贵了,这下场,反而是太差?”
“哪里……”谢紫殷笑着摇首,一理袖摆,轻声道,“臣只是有感而发。”
叶征道:“若是我们早相遇几年,也许你我境遇都会有所不同。”
“这是自然。”谢紫殷道。
他着一身朝服,红衣艳艳,眉间朱砂耀目,恍似谪仙。
手中棋子敲响棋盘。
谢紫殷又道:“只是有件事仍然不会改变。”
“什么事?”
“我与陛下……还是会成为最懂彼此的知己友人。”
临近申时,太阳渐渐西下,斜映而来的阳光温热昏黄,窗棂外的青叶亦被映照得有些泛黄。
罗志序得了口谕前来拜见。
踏进见思斋时,罗志序先向叶征行礼,再向供桌的方向深深一礼,方将目光投向坐在桌前的谢紫殷,淡淡道了声:“谢相安。”
棋盘上局势已明。
谢紫殷慢慢将棋子捡拾,放回篓中,语声里几分懒倦:“罗大人也安好。”
叶征一声轻咳。
“你们两人私底下有何恩怨,朕不想过问,但在朕面前,决不许你二人争锋相对。”
罗志序撩衣而坐,道:“臣与谢相没有什么私仇旧怨。”
叶征狐疑:“可每每你们相见,都是气氛微妙,又是为何?”
“……这个,”罗志序板着脸,“也许是因为臣出言不逊,得罪了谢相。”
叶征道:“你的确很像会出言不逊的样子。”
“但谢相和你无冤无仇,你又怎么会对他出言不逊,还将他得罪了?”
罗志序这句回答,反倒是让不怎么过问这等私事的叶征有了兴趣。
然而真要说,罗志序倒不知该不该提。
沉默片刻,罗志序道:“陛下若是真的想知道,臣自然会说。”
叶征挑眉,偏头看向谢紫殷,微笑道:“谢卿,你应当不介怀朕知道这件事罢?”
最后一颗棋子回到篓中。
白皙的手指抚在篓边,和褐色的棋篓相映,凸起的骨节便如同笼了层薄光。
谢紫殷神色淡淡:“陛下想知道,那便可以知道。臣又没有多少秘密。”
叶征问:“那你和罗卿,究竟有什么事?”
罗志序依旧板着脸:“臣虽然没有对着谢相出言不逊,但对着谢相的夫人,倒是出言不逊了好几次。”
“哦?”
叶征眨了眨眼,“是说在昶陵的时候?”
罗志序道:“陛下圣明。”
叶征道:“这种事情,难道是霍皖衣向谢卿告了罗卿一状,害得你们现在相见,好似见到了仇家似的。”
“没有。”谢紫殷眼帘微垂,道,“只是昶陵之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为着大局着想,臣设了几个眼线在霍皖衣四周。”
“是以这种小事,亦被臣所知晓。”
叶征恍然大悟:“因为罗卿得罪了霍皖衣,所以你心里开始对罗卿不满。”
谢紫殷淡笑:“怎么能说得上是因为这个。”
“那是因为什么?”
谢紫殷道:“霍皖衣是臣救下来的一条命,他的命,他的人,都属于臣。只有臣可以说他无情冷血,卑鄙无耻,哪怕言说他肮脏下贱,那也只有臣可以说。旁人说了,是在挑衅臣的权柄,是在轻视臣。”
“臣以为——为着臣的威势名声,这种事虽是小事,却也是紧要的大事。”
对上叶征递来的眼神,罗志序绷着脸,回以一个更无奈的摇首。
叶征只好道:“……你说得对,谢卿身有傲骨,合该如此!合该如此!”
“但是……”叶征委婉继续,“能否看在朕的面子上,稍微也给罗卿一点面子,他当初所说所做,虽然……是出自真心,但这亦是朕的命令,是朕想要看看霍皖衣的心性能力,才出此下策。”
顿了顿,叶征道:“如果谢卿真的要怪,那最该怪的人是朕,罗卿不懂你,朕懂你。你不高兴,你尽可以说,朕一定补偿。”
罗志序不忍,在旁边接话:“陛下,当时在昶陵,臣是出自真心说了那些话,但是臣说不过霍皖衣,反倒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分明是臣在吃亏。”
叶征无言扶额:“这……”
罗志序道:“臣可以向谢相赔礼道歉,但臣不认为自己说的事情有错。”
叶征道:“……你……”
罗志序道:“而且臣没有说嬴。”
叶征无奈,叹着气道:“谢卿,朕开始很理解你的心情。”
煌煌天光之中,夕阳慢慢落下,穹苍处铺出一片霞色金晖。
屋中静默。
手指转而摩挲着自己腰间扇柄,谢紫殷道:“陛下以为,臣如今的态度,是否合情合理许多?”
叶征不由颔首:“太合情、太合理……”
罗志序愕然道:“陛下?”
叶征转头看向他,语重心长道:“罗卿,不是因为你说得对或错,说输了还是说赢了……还是怪朕,朕将这个任务交给你,就该想到这种事。”
“在霍皖衣看来,罗大人应当还是个聪明人,”谢紫殷忽而开口,“只是他不知晓,罗大人如果真聪明,就绝对能找得出更多的话反驳他,而罗大人不反驳,不是因为知道何谓见好就收、点到即止,而是因为罗大人确实不知该如何应对。”
“如果不是因为陛下,”谢紫殷的目光落在罗志序涨红的脸上,他神情带笑,眼底却无任何笑意,语气冷淡至极,“先帝在世时,就会轻松料理了昶陵一应官员,还会轮得到罗大人平安退隐?”
罗志序豁然起身道:“谢紫殷,你!”
叶征大感头疼,连忙伸手将人拽住:“……罗卿,先坐下,不要失礼。”
罗志序喊道:“陛下,谢相这个态度,根本就是不将臣放在眼里!”
他话音方落,谢紫殷已站起身来,眼帘垂低,居高临下地看他。
“想要我将罗大人放在眼里,那桓勿言的这桩事,便交由罗大人处置了。”
谢紫殷脸上转而有了笑意。
他向叶征俯身一礼,语调尾音微扬:“如此,臣便先告假几日,谢陛下恩准。臣告退。”
不等叶征出声挽留,谢紫殷已后退几步,转身离开。
作者有话说:
新帝:你这样想请假就请假,我很没有尊严。
谢相:怎么能这么说,我请假了。
新帝:我没批准。
谢相:我没听到。
新帝:……
第41章 偏锋
“……你倒是很清闲,还会在这个时候喝酒。”
谢紫殷自他身旁落座,香气氤氲而至,连带着鼻尖的酒味都清浅许多。
“嗯?”
霍皖衣眼帘微抬,目光移转过来时,疏懒的神色间便带了几分笑意,他道:“这是展抒怀送来的谢礼,相爷放心,他名义上所赠的人是陶公子,不是相爷,更不是我。毕竟相爷不能收受贿赂,我亦是个重伤未愈的人……这酒也算好喝,相爷要不要也来一杯?”
“我不过一句话,你却解释这么多。”
谢紫殷眼看着他伸手取杯斟酒,道:“看来霍大人很了解我,已知道我一句话的意思里,究竟有多少个未说的秘密。”
“秘密?”霍皖衣将酒杯递了过去,“我不知道什么秘密,我只知道相爷是不能吃亏的人。若我不好好解释,那相爷误会我很清闲,我岂不是冤枉?”
谢紫殷接过酒杯,道:“你难道不清闲?”
霍皖衣道:“我清闲,可我也不清闲。”
谢紫殷问:“你有什么想说的?”
“……一日日快要接近科考的时候,我却一分把握都没有,”霍皖衣道,“我若是时日长久,莫说十年寒窗苦读,遍览典籍,通读史书,就是二十年、三十年,我亦可读得。”
他轻张唇,饮下一口醇酒,又道:“可我没有那么多时日。”
“所以你的意思是什么?”谢紫殷含笑反问。
霍皖衣眨了眨眼,好似无辜:“我没有任何意思。”
“还是说……相爷希望我有什么意思?”
他甚至轻巧地将问题又抛了回去。
与他这般的人说话,没有十足的耐心总是不能成事,若没有绝对的睿智,亦不能从他这里得到半点好处。
本该是他有所求,需得讨好谁,偏偏霍皖衣说一番话来,只字不提自己有想要求的什么事情,似乎他已认定谢紫殷必然懂得他的意思。
他若无其事抛回问题,杯中的酒水渐渐被饮去。
谢紫殷端详他片晌,轻笑道:“你又想付出什么代价?”
霍皖衣道:“相爷放心,我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他游刃有余地接话,将酒杯放下,起身顺势坐倒在谢紫殷的怀里,拿过那只还未饮过的酒杯,他微微低下头饮了一口,抛下酒杯,再送去一个难得主动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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